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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玉带上的螭龙得雨佩随步伐轻响,皇帝走近一步,“我收到爱卿的呈疏,便盼你早归,原以为你可以回京过年。”

他借着春光细致地端详谢澜安,“好似瘦了。”

“幸不辱陛下期望。”谢澜安绝口不提遇刺之事,陈勍私下不与她以朕相称,她却要公事公办,袖出吴郡吏员誊写的田册给皇帝过目。

陈勍接在手内。之前他已阅览过简报,此时见籍册上记载,出隐田万余亩,出隐户与浮浪人近三千户,还是忍不住道好:“从土地根源上破除世家私计,澄清吏治,使农耕其田,工事其业——三吴自古又是个商贸繁荣之地,若能商农互济,不出五年,国民殷实便可待了。

“此举利在后世,含灵,你功不可没!”

他望向谢澜安不形于色的脸,斟酌着添补一句:“胡人马踏江南之心不死,南玄与北尉之间的对决在所难免,家底厚实些,打起仗来也有底气。”

皇帝重拾权柄不久,便看得透民生与军政的根结关联,谢澜安点点头:“陛下英明。”

陈勍含笑,彧良适时亲手搬来一方绣席,置在御座的左侧方请谢澜安就坐。

谢澜安推辞一回,陈勍不许她客气,谢澜安便敛袖坦然坐下了。宫娥鱼贯而入,捧上四样造型精美的点心与一壶蜀贡龙团。

印象中,谢澜安每次来燕殿议事,皇帝都会为她备上四碟时令小食,君臣不似君臣,却像良友宴客。彧良趁二人谈论的间隙,上前为谢澜安添茶,笑着提议:“大人不妨尝尝这桃花酥,是华林园今年头一茬儿的桃花,陛下晓得大人不喜食甜,特意吩咐人摘下来存着,今儿一早御膳司新做出来的。”

谢澜安欠身谢恩,噙着没破绽的笑意说:“可惜臣无眼福赏到今年的春风第一枝。原说差事办妥,一个月前便该返京的,只是臣在年夜上饮椒柏酒,油然思亲情起,未向陛下奏请便自作主张绕去竟陵探望叔父。叔父恭询陛下躬安,还将臣好生训诫了一通,说臣当以国事为先,怎可因私废公,有违法度。”她说着欲要起身,“臣向陛下请罪。”

陈勍在她肩膀虚按一下,没让谢澜安起来,“哪里的话,谢刺史忠君爱国,含灵性情中人,都是大玄的股肱。”

皇帝话音轻顿一下,含着莫可名状的口吻:“只是……元日朝会上,中书几位老臣联名谏言道中宫空虚,朕该采选良家女充实后闱。我原本想等爱卿回来,代我掌掌眼,可惜吉日不好错过……”

这话来得有些古怪,为天子选妃嫔是礼部太常寺的分内,谢澜安身在外朝,并不关心皇帝的私帷。

窗外的春莺展喉鸣啭,入耳清脆。好在这时节不冷不热,伤口养得也快些……谢澜安走了会神,潦草开口:“恭喜陛下新得佳丽,宗室昆裔昌盛,便是社稷之福。”

陈勍见她对此事全无异议,还是那般堂堂皇皇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谢澜安这时从袖囊里取出一份开科策考的草拟章,呈给皇帝过目。

这方是正经事。

理道之先在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土地的问题解决,接下来便是贤才的择取。从寒人中取士,是废除九品中正法的先声,此策若得推行,便是真正拆掉了士庶间竖立百年的门墙,打破了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

为天子选门生啊,陈勍捧着这道折疏坐回御座中,越看越有滋味。

他几乎能够预见将来朝堂上人才济济的场面,到时候冕旒下的新鲜面孔,便不再是谁的学生、谁的党羽,他们族中没有荫庇,身后没有靠山,姻亲没有裙带,便只是天子的臣子,国家的栋梁。

陈勍见那折子上列出的选士科目,初步分为秀士、俊士、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七科。*

“明经”皇帝知道,本朝之前盛行以四书五经来察举民间贤人,那秀才俊士,也是入选州郡学馆的进身称谓。但对于其他字眼,陈勍还是第一次听说,耳目一新地问谢澜安:“这明法、明字、明算……具体如何设考?”

谢澜安道:“法学、书道、算学,都是选拔专门人才的科目。譬如这法学,国之法律是一朝基石,如今朝野气象一新,有些旧例便不适用了,亟需专修律例的人才来更定。这门学问又往往是有积蕴的法学之家的不传之学,就臣所知的,便有渤海高氏,曲阜孔氏等等。此前外戚专政,这等清高人士不愿涉入浊流,可如今陛下扫清奸佞,愿意折节揽贤,恰可激励这类人才出山。”

士家不同于世家,谢澜安计划里的立朝以来第一届策考,尽管更重视寒人,但并不是要将簪缨子弟一棒子打死。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放宽一格。

“至于算学,以户部何梦仙为例,哪怕文学稍逊,但若数算过人,精通财粮之道,也可择优录取;再者书法精妙的,或诗赋典雅的,虽于社稷无大用,然入选翰林院供奉尚绰绰有余,如此也能显现出陛下门庭英才萃聚的气象。”

皇帝笑道:“含灵自身便是书道一品,墨宝风靡江左,落笔辄引才子佳人竞观,岂可谓‘无用’?”

“名士品评,都是虚的。”谢澜安却对这个旁人艳羡都求不来的本领不怎么在意,“陛下,进士科才是重中之重。”

“何解?”皇帝虚心求问。

“字写得好,数算得好,都是一门的专才。进士选通才,重在方略策。”谢澜安说到肯綮处,掉转扇柄在楠木案上点画,“臣初步的想法,进士科出题可以试文两道,试赋一道,但试策问少则五六条,多至十条都可。读书人,只读死书可不行,真正的有识之士,需对诏法、盐铁、铜谷、边兵等言之有物。登进士科的学子,便是未来的宰相种子了。”

除此之外,谢澜安还在折子上建议单开史学、堪舆学两科,又附童子科,专考十二岁以下童子,以便为国储士。

疏札之末,又附有策问的参考题目。

这便是她利用回程水路上的时间,为策考定出的大致框架。皇帝大喜过望,他参透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怎么能如此高屋建瓴,精骛八极,只觉得这样的选

士手段,说是改百年之格局也不为过了!

谢含灵果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的母后无法驾驭这柄宝剑,他可以。皇帝听到最后已坐不住,兴奋地抚案起身,想说什么,忽又面露疑难。

“只恐丞相那班老臣,会力争不允……”

谢澜安眸色平静:“下一次大朝会,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有谢澜安这句话,皇帝便放心了,她的手段,般般都不同凡响。

陈勍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沉稳持重一点:“策举之事,便全权交由爱卿统理。含灵,今届策考若能推行,朕要谢你,普天下的寒人都要谢你,这监考官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属——你便是天下座师!”

这泼天大的头衔!彧良在殿门边悄悄咋舌,古往今来,也就这位谢娘子是头一份了吧。

可谢澜安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并未应承。

她浮着笑说:“臣殚精竭虑,不过为陛下分忧。天下学子瞻仰的是陛下明德,感激的自然也是陛下。”

此事谈罢,她又少留了片刻,与皇帝商讨如何向吴地山越帅下招抚文书,以及借民种苗的种种细则,而后起身告退。

皇帝知道寻常之物谢含灵看不入眼,临走前赠予她一套御用的文房。

谢澜安谢恩,经过殿窗下供以小憩的紫竹榻时,看见上面有一幅半卷半展的画轴。

谢澜安进殿之际便瞧见了这个,只是当时不曾留意,此时无意瞥了一眼,她蓦然定住脚步。

澄心坊进献的绫金花纸上,一位身罩浅霓色观音兜斗篷的圆脸美人,正在踏雪折梅,明眸善睐,盈若星月。谢澜安道:“成蓉蓉?”

彧良转了转眼珠,在旁溜缝:“如今已经是绾妃娘娘了。”

皇帝仿佛看不出谢澜安微变的神色,望着小食几上一口未动的桃花酥,笑容如常。

一走出太极宫,谢澜安的神情便冷肃下来。

她知道皇帝比她还怕外戚专政的故态重演,所以不担心王氏女上位。只要不是王家谢家的女儿,皇帝爱纳谁就纳谁,于前朝都无太大影响。

可怎么会是平北侯之女成蓉蓉呢?

倒不是政局上有何不妥,平北侯蒙祖荫袭爵,手中并无实权。只是犹记成家的那位小娘子乖巧温柔,曾因不想选入帝侧而寻求她的庇佑。

谢澜安站在高台上,飞檐下的铁马叮当轻撞,皇城的飞花飘过琉璃瓦上鸱吻的视线,旋落在墀边殿角,模糊了前殿与后宫的界限。

她回头往北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收回视线,谢澜安出神兽门向南,去了御史台。御史同僚们还不晓得台主今日回京,明窗净几的轩阁中,朱御史正与几名御史大夫整理卷宗,看到谢澜安的身影迈进来,朱御史先是微怔,随即啊呀一声:“中丞回来了!”

他手里的羊毫还蘸着墨,拎笔绕出书案到谢澜安面前,欣喜地看着她,唇角动了两下,千言万语汇成拂袖见礼。

朱御史身后数人,亦

颜色动容,忙放下手中事务,一屋子朱红朝袍齐向谢澜安长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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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何必谦逊玩笑,”朱御史不免激动,“中丞此番下江南,救回了部下臣工,又招抚匪氓,还田于民,是救吏、救民、更是救国!老夫空活半百年纪,自问做不成这番事业,中丞当得起老朽一拜。”

御史□□立于两省之外,在职的尽是清流廉吏。谢澜安来之前,御史空负监察百官之名,其实能跟哪位令公宰辅掰手腕,更不用说监管地方了。谢澜安奉旨出差这一趟,可谓一战功成,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为整个兰台提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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