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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年深日久,字迹显得模糊。

但这四个字很简单,一眼就能看清工整的笔画。

他喉结轻颤,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扶着眼睛,很久很久。

钟逾白什么都没有再做,在沙发上一直坐到了深夜。

陪着那块帕子。

几l日后,他去了一趟西楼。

钟逾白再跟他的二哥二嫂如何过不去,办事情也妥帖体面,给他们捎了新年礼物。

很大的一间别院,已经忘了上一回走出这个门时有什么感想。这一次来时,他尚且平和。

但来意不够温和,钟逾白是来找他算账的。

在此之前,钟瑀跟过他一次车。

后来,钟逾白让小高去纪珍棠的校门口盯梢,还真让他逮到一些可疑分子。

如果不是小高严防死守,后果不堪设想。

钟瑀做足了努力,想攻破他的软肋,却还是功力低微。

擒不住人反被擒。

在栅栏外面,车还没开到,

() 钟逾白坐在车上,遥遥就看见坐在暖融日光底下的薛堇云,旁边的钟瑀给她读诗。

女人青丝成雪,疯疯傻傻的样子,脸上带点笑,削弱了凌厉。

手里扯着自己的白发,听着儿子说话。

钟瑀捧着一本书,低头看文字时,面上也一扫阴郁,他回归到儿子的身份里,身上就只剩那点斯文气质了。

钟逾白安静地看着,忽然于心不忍。

不忍的是,不想他此刻的插.入,打断他们母子共处的时光。

钟逾白抬了下手,跟开车的司机说:“就停这儿吧。”

坐在车里,他平静地听着钟瑀读完一首《枫桥夜泊》。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还以为是什么高深读物,不过是在中国无人不识的一首小诗。

钟瑀笑说:“还记得吗妈妈,你小的时候教我念的。这几l年,我在外面的时候,经常读一些一二年级的古诗。我发现,中国人怀念故乡的方式都很特别。”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笑带着罕见的温柔。

阳光把一切都美化了。

钟逾白从降低了色彩饱和度的车窗里看去,看了很久,直到他们的脸渐渐被模糊掉,只剩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这两团身影,让他想起种种。

最后,礼物被放在门口。钟逾白让车开走,终是没有前去打搅。

年后,泊洋开了一场会。

一个股份转让相关的会议。

钟逾白没有兴师动众,只喊来泊洋的几l个股东,也没有提前透露,在席间,他提出自己卸任的想法。

一片哗然声里,钟逾白继续冷静地说下去,他手头的股权拨成三三四,像切蛋糕,多的那一份给他的大哥钟景,以后公司由他掌管。

剩下的三,自己留一份,另外一部分给钟瑀。

彼时钟瑀就坐在他一侧,惊讶不已,想问句为什么,但喉咙阻塞。

钟逾白看穿他的迷茫,主动给他解释,也不顾忌旁人在场,直接就说:“你要的东西我不能全部还给你,让出的这部分是情分。以后跟着伯伯好好学习。”

他看着钟瑀,眼神果断而清冽。

钟逾白把话说得明白,却也不那么明白。

比如“情分”两个字往嘴边一放,就是隐晦地在提醒他,这是恩赐,而他钟逾白从不觉得,对他们一家有丝毫亏欠。

这一日会议结束,丁迦陵跟随左右,忍不住问他下定决心把自己从泊洋摘出去的原因。

钟逾白看着外面恢复晴色的天空,又看看仍然像片废墟的大地,他说:“我从前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牵挂我,所以不再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可是我错了。”

爱他的人是不会离开的,只会换一种方式留在人间。

他信了这一句话,所以她一直都在。

是阳光,是雨露,是树叶,甚至是他身上的灰尘,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把他

眼中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都变成了最深的牵挂。

丁迦陵似懂非懂地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

钟逾白想了不少事,而后回过头看一眼丁迦陵,他说:“跟我走吧。”

丁迦陵愣一下,迟疑着说:“那……还有一些公司之外的合作往来?”

“不需要紧盯,有盈利就收回。总之,亏不了。”

钟逾白不是傻的,不过让给了钟家人本属于他们的部分。

那些篮子里的鸡蛋,他不会分出去,网还一动不动地牵在他手中,不过从公司注资变成他私人投资。

这笔账他算得很精明,很稳妥。

钟逾白是不会让自己输的,他只有卸掉枷锁,才能登得更高。

丁迦陵低眸看着股权转让协议,叹道:“你还真是舍得。”

钟逾白瞧了眼那张纸,不以为意地说:“只不过切割一部分,现任股东里,我还是最高的股份持有人之一,请人帮我打工,何乐不为?”

丁迦陵想了下,觉得也有道理,笑说:“这样看来今后泊洋是死是活,你也不管了?”

“活着,帮我赚钱。死了,也不用我收尸。”

说着,钟逾白释然地牵一下唇角,又道:“赵孤的戏唱得戛然而止,倒是不给看客留个后来。要自己去填补,去想象,甚至去经历。”

直到成了戏中人,在难以自渡的时光里,苦于琢磨不透故事的果,只能回到故事的因,才勉强找到关于后来的蛛丝马迹。

“没想到后来,就只想图个安心顺遂了。”

在钟公馆的相思木下,钟逾白仰头看着树冠。

看了有一会儿,他唤来打扫卫生的园丁阿姨,接着没有丝毫不舍,说道:“找人来,把这棵树砍了吧。”

坐在冷冷的客厅里,听着外面机器锯木的声音,钟逾白又取出妈妈留给他的那块帕子。

阴冷的冬日,阳光从精美的窗格里透进,一瞬拭净尘垢,将那醒目的四字拓在他的眼底——

自由、快乐。

只听闻世间因果总有循环,却不曾想,爱也是一个轮回的圈。

-

人间三月,快到纪珍棠过生日的时候,星洲的漫长雨季也结束了,降雨变少,她翻着中国的日历看节气,想着,家乡应该快春天了。

纪珍棠去年从茶庄离开时,跟沈束偷偷约定,说明年海棠一开,就给她打电话,不管会不会回去看,她都想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

于是,她在等待里度过漫长的三月。

然而生日这天,她等来的不是沈束的电话,是一个老熟人的现身。

跟melody聊完一些工作上的事项,从公司总部大楼走出来时,在夺目的骄阳下,纪珍棠一抬头就看到倚在车前西装笔挺的男人。

她惊喜一刹,狂奔过来——

“丁迦陵!!好久不见,我想死你啦!”

嘴上说着想死他,然而一到车前,手却迫不及待猛地

拉开车门。()

下一秒,看到车里空空如也,纪珍棠沮丧而气馁地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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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耳畔丁迦陵说句:“纪小姐,生日快乐。”

他脸上端着笑,温情脉脉。

纪珍棠却温情不起来:“他还在清理门户呀?”

丁迦陵闻言,稍往前迈一步,一副讳莫如深的姿态,低低说着:“海棠开了,万事无恙。”

好像在给她传递什么战报一样缜密。

她一听就乐了。

这话大概率是钟逾白让他传达的,纪珍棠甚至能想象到钟逾白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一定比丁迦陵更儒雅更有深度。

她这么想着,坐上车,忙问:“带我去哪?”

他说:“钟总给您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

这么说着,一个信封被递过来,丁迦陵说:“这是小礼物。”

纪珍棠旋即拆开,取出的是他们在茶庄的那张合影。

万物生机的春日,海棠未雨,他们坐在花丛里,笑容轻淡,好像故事的结局。

那时候,他们的纠葛还没有那么深,仍然在喜欢与爱的交界处浅浅试探。

“好喜欢这张。”

她看着照片,不禁笑了笑,为这份已然流逝,又好似永存的美好。

说罢,纪珍棠抬头看一眼外面的路标,笑意戛然而止,她看着海面,惊恐问道:“等等,我们要去流碌湾?”

这日黄昏,霞光溢满天际,她问话,他不答,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纪珍棠捏着照片的一角,忽然心跳有些乱:“一定……要去吗?”

丁迦陵浅声一笑,说道:“没有回头路啊,小姐。”

他说者无意,表达的就是个字面意思,纪珍棠却不由听深了。

他们走的,并不是回头路。

曲解着这话,她却感到些微的释怀,淡淡一笑,望着外面将要沉坠的夕阳。

远远便望见流碌湾停了一艘游轮,船身侧刻一行:Noah'sark。

她下车,随着一群同样在往上走的游客,一边上台阶,一边问丁迦陵:“这……这是他的船吗?好大呀。”

丁迦陵说:“是钟总耗时半年为纪小姐打造的一艘船。”

纪珍棠脚步顿住,回眸看他,目瞪口呆:“真的假的,为我……吗?这艘游轮??”

丁迦陵微笑着,不答反问:“纪小姐知不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

她想了想,看着那几l个英文字符,说道:“应该是圣经《创世纪》里的一个故事吧,上帝发难,给人间制造了一场洪水,诺亚为了躲避洪水,建了一个方舟,让他的家人亲戚,还有一些飞禽走兽躲在里面,最后上帝心慈手软,所以他们逃过一劫。”

丁迦陵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继续考她:“那你知道它的寓意吗?”

“可能是……”纪珍棠思索片刻,胡乱猜着,“象征着信仰?生存的信仰吧。”

他说

() :“还有拯救与重生。”

走在甲板上的脚步顿住,夕阳照着天空与海洋,这个世界像是铺满了金子。

纪珍棠踩在一片金灿灿的地上,看着脚下的Noah'sark,揣摩着这几l个字,拯救和重生。

而后,她笑了下,对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呢,我的方舟不是船,是一个人。”

流碌湾,她从前摔下船,在血水里漂上岸的一个多事之地。是妈妈叫她不论如何不要回溯,不要提起的一段经历。

时隔多年,秘密不再是秘密,有人在这里,为她建造一座崭新的方舟。

她恍然就懂了钟逾白的用意。

上篇从哪里断裂,下阙就从哪里启航。

纪珍棠低下头,往下迈入海拔微低的船舱。

金色的傍晚,温柔的日光直射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画。

看到儿时稚嫩又鲜活的这些作品,她登时愣住。

那些张扬的、明媚的笔触,曾经沉睡在她暗弱的书箱里,险些生霉,如今却被他挂到墙上,被晒得干干净净,供人参观。

他是多么珍重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去年生日,他送她一个茶庄,送她一片花海。

又一年生日,钟逾白给她开了一个画展,为了圆她最后一个未完的梦。

画展的名字叫Flyfree.

她走过每一张画,直到路的尽头。

站在被装裱得很精致的画框前,纪珍棠鼻酸难抑,感慨万千,正想拿手机拍两张照片纪念一下。

然而从包里找手机时,不小心带出一张轻薄的纸。

她的小礼物掉在地上。

纪珍棠立刻躬身拾起。

照片是倒扣的,她这才惊讶地发现,钟逾白还在后面写了一句话。

他的字迹遒劲而稳健,字如其人,一样端正儒雅。

纪珍棠舍不得看完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

——今天的花海为你盛开,漫山遍野。而我仍然渴望不问归途地爱你。

一段情话,在心中默念完毕,随之而来的,一道平稳而缓慢的脚步迈近,最终落定在她的跟前。

“阿珍。”

钟逾白温和一笑,声音沉缓而低磁,由海风轻轻地送到她耳畔。

“生日快乐,我爱你。”

他曾说,明年的生日还要一起过。

她说,她小的时候一直很想开一个画展,如果有名字,就叫自由的鸟。

她说,在日落的时候说爱,长夜才不会显得难捱。

于是他及时出现,来替她一并实现。

金灿灿的光线折到地面,落霞追着圆日投海,浮在水面的一次盛大缅怀,替她坚守每一个无暇纯粹的梦境。

是他为她贡献的最高浪漫。

纪珍棠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诺亚方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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