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孟令秋伸出手想要为姜岁遮挡那些雨丝,姜岁却还是被雨水浸润了衣衫。
孟令秋心口酸涩,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此时忽有一阵莺声燕语传来,孟令秋下意识侧头,就见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靠在巷子的窄门边,个个涂脂抹粉,想要以此盖住已经苍老的容颜,巷子里光线昏暗,恍惚看去,确实一片鲜妍。
不多时有挑着扁担的货郎路过,几个女人上前去围着他嬉笑一番,那货郎便跟其中一个女人进了小门,其中没能拉到客的女人啐了一声:“我呸!翠红都那么老了他也看的上眼!”
其他人笑她:“你可比翠红还大一岁呢!”
“老娘可比那贱蹄子显年轻!”那女人不服气的骂道。
有人道:“都是苦命人,你也别眼热,有本事就自己找个有钱的嫁了,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嘿你!”
几人一言不合便呛呛起来,姜岁躲在角落里,微微睁大了眼睛。
孟令秋意识到,姜岁匆忙之下竟然进了花烟间,整条巷子里都是暗娼,这里的女人大多年老色衰,只能赚点糊口钱。
姜岁也明白了什么,起身慌乱的想要往外走,忽然有人自背后一把抓住他,吹了声口哨:“哟,新来的?这身段儿漂亮,爷怎么没见过?”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只是走错了。”姜岁哑声说,他侧着头,整张脸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却不知道从姜家跑出来的时候他本就衣衫凌乱,此时虽然让人看不清脸,侧头露出来的一截脖颈却洁白如玉,修长漂亮,上面淡青色的血管都有种别样的诱惑,让人忍不住抬手去细细摩挲。
从前孟令秋也很爱摩挲这段脖颈。
虽然他总是冷着脸说要掐断姜岁的脖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爱不释手。
如今这节漂亮的颈子暴露在别的男人面前,自然也会引来觊觎的目光,男人的涎水都要流出来了,“美人儿,这地方你都能走错,哄谁呢?”
“这么紧张……第一次出来卖?虽然爷以前不爱走后门,但小美人儿你我倒是可以破例一回,快让我看看你的脸!”男人急切的去摸姜岁的脸,姜岁咬牙推开他,“放开我!我都说我是走错了!”
男人脸色狰狞起来,一把抓住姜岁瘦弱的肩膀,冷笑:“怎么,怕爷没钱?爷有的是钱!”
“但你这种贱货,可值不上大把的金银。”大概是被拒绝后恼羞成怒,他掏出来两枚铜板扔在地上,轻蔑道:“看见了吗,你就值两个铜板!”
姜岁垂着眼睫看着那两枚已经磨损严重的铜板,脸色惨白。
孟令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面对这两文钱的羞辱,姜岁又能想些什么?
“老子跟你说话呢!”见姜岁迟迟没有反应,男人骂了声,他揪住姜岁的头发,迫使清瘦的少年痛苦的仰起头,在泠泠月色下看
清楚那张桃羞李让的脸时,男人呆了一瞬,手上力道都松缓了几分,“美人儿,你若是不跟我,留在这里可没什么好下场。”
他轻佻的拍拍姜岁的脸,“这里每年抬出去的死人那么多,个个都是脏病,你也想变成那样?”
看见面前的小美人儿脸色越发惨白,男人颇为得意,道:“乖,把铜板捡起来,那是给你的卖身钱,从此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孟令秋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即便明知道这已经是十几前发生的事,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却还是愤怒的想把这个男人剁碎了喂狗。
他眼睁睁看着姜岁竟然真的缓缓蹲下身,探出细白漂亮却满是伤痕的手指,捡起了那两枚铜钱。
“姜岁……”孟令秋喉头发堵,他只是下意识的出声了,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男人得意的笑起来,“这才对嘛……我就喜欢听话的,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我必定不会亏待你,小美人儿,来,跟我回去。”
他对姜岁伸出手,姜岁紧紧攥着那两枚铜钱,牙齿咬得很紧,光线太暗,孟令秋看不清他是不是哭了。
连番遭此羞辱,怎能不哭?
从前他觉得姜岁只会靠一副好皮相勾人,肤浅至极,如今才明白,这副皮囊带给姜岁的,可谓灭顶之灾。
姜岁抬起盈满了水光的双眼,眼睛里映出男人淫猥的笑脸,他深吸口气,用力把男人往墙头一推,疯了般的往巷子外面跑,那男人被推的一个趔趄直接栽进了排水的沟渠,在石墙上撞的头破血流,破口大骂。
孟令秋顾不得这男人了,连忙跟上姜岁。
他不敢再进什么巷子,一路连滚带爬的躲进了镇上一家破庙,这里常有乞丐夜宿,臭不可闻,平时都没人愿意来,姜岁一身狼狈,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了,但他还是很害怕,跪在雨里捧起地上的泥水往自己脸上抹,等一张漂亮的脸被尽数盖住,他才敢走进庙里,小心翼翼的缩在角落里。
浑身湿透,他也不敢生火,怕引起那些乞丐的注意。
孟令秋看着他就靠在破败的神像旁边,像是受伤的动物般蜷缩起身体,冷的浑身发抖,面色青白,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地上砸去,打湿了满地尘埃,两枚铜板攥在手心里,已经将柔嫩的手心肉硌的出血了,仍旧不愿意松开。
那是他的“卖身钱”,他如此命贱,就值两个铜板。
姜岁哭了一夜,孟令秋就在他身侧陪了一夜,直到天明破晓,姜岁饥肠辘辘,饿的不行了,才慢慢走出破庙,去街上用两枚铜板买了一个肉包子,卖包子的小贩见他浑身肮脏,皱着眉挺不乐意卖给他。
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姜岁刚咬了一口,就听见一声大喝:“就是他!妈的这个贱人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把他给我抓住,往死里打!”
竟然是昨夜那个男人的声音!
姜岁顾不得许多,头都不敢回,慌忙逃命,然而昨夜他能跑得掉纯粹是运气好加上男人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今日被众多身强力壮
的家丁围捕(),很快就被抓住了。
他嘴里还叼着那个包子?()_[((),抓紧了想要吃两口垫垫肚子,那衣着华贵的男人却上前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包子瞬间飞出去,姜岁也吐出了一大口血。
“跑啊!你继续跑啊!”男人气的双目暴突,脖颈上青筋直跳,“妈的贱货,你还能往哪里跑!?”
姜岁佝偻着身体,死死盯着那个自己没吃上的包子。
旁边有人小声说:“这人怎么得罪了梁少爷?”
“听说是个兔儿爷,拿了梁少爷的钱又不肯陪人睡,活该挨打咯。”
“啧啧啧,这年轻人真是不学好,干点什么不行?非得……”
“不会把人打死了吧?要不要报官?”
“噫!你不要命啦?梁少爷的事也敢管?”
所有人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姜岁被打的跟条死狗一般,对他的求救声充耳不闻。
“贱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梁少爷蹲下身,抓住姜岁的领口,“你跟不跟我?!”
姜岁已经被打的头脑晕眩,眼前模糊一片,耳鸣不止,不太能听清楚别人的话了。
他脏腑绞成一团,痛的几乎要窒息,相比较之下,皮肉的疼痛反而不太能感觉到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掀开血淋淋的眼皮,对着梁少爷冷笑:“你也配?”
“……”梁少爷暴怒之下一脚将他踹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所过之处全是血迹,“好,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儿就算是在这里把你打死,又有谁敢多管闲事?!”
他说着就要招呼自己的家丁们动手,忽然人群中有人道:“这位官人,消消气。”
一个气质儒雅面色温和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对梁少爷施了一礼,道:“在下姓李,初来贵宝地,做点小生意。”
“怎么,李老板这是路见不平?”梁少爷吊起眼睛,乜斜着李老板,“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李老板微微一笑,取下腰间的荷包,双手缝上,道:“这里面有十两碎银子,就当是我跟官人买下他,如何?”
人群议论纷纷,梁少爷接过荷包掂了掂,眼珠子一转。
左右这贱人不过是他路边遇到的,就花了两文钱,这十两银子不要白不要,便干脆道:“行,李老板好心,这人我就卖给你了。”
他招呼家丁们走人,留下奄奄一息的姜岁趴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李老板。
李老板蹲下身,看着他叹口气:“可怜见的,怎么被打的这么惨?”
“你为什么……要救我?”姜岁哑声问。
“见你可怜,便救了。”李老板把姜岁扶起来,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郎中,这伤可拖不得。”
看到这里,孟令秋总算是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姜岁总算是遇到了好人。
姜岁也认为这位谈吐有礼的李老板是个好人,他带他去看郎中、洗漱、给他买了新衣裳,还给吃饱饭,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 李老板称自己是个游商,常年五湖四海的做生意,姜岁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身上背了人命,自然不敢再留在镇子上,便跟着他一起走商,孟令秋看着姜岁终于松缓了几分的眉眼,忽然想起来。()
前世他揭发姜岁的罪行时,便有滥杀屠人满门这一条,那人似乎……就是姓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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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孟令秋心口一窒。
别说是姜岁,他只是在旁边看着都恨不得把那姓梁的剥皮抽筋。
孟令秋认为姜岁苦难的日子终于到头,姜岁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才十七岁的少年,对这世界有所提防,却对人性的恶毫无预料,跟着李老板做生意的第二个月,李老板带着姜岁去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这里面人人衣着华贵,进进出出尽是妖童媛女,个个漂亮,管事的人打量了姜岁许久,似乎颇为满意,给了李老板二十碇金子,直到这时候,姜岁才知道,这地方是一度春风在人间的据点之一,而李老板,以二十碇金子的价格,将他卖到了一度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