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温度骤降,寒气已经相当明显。
缺乏大气层保护的天空,星星亮得过头,遥遥相对,各自沉默闪烁,呈现出某种奇异的银灰色。
宋边霁发现2603在看他们的头顶。
清秀的眼睛漆黑空净,过了一会儿,慢慢察觉到他的视线,就微微弯了下。
2603其实很常笑。
这种笑很浅很轻,像涟漪过水,不达眼底……但任何一个人看了,只要稍微有点良心,都说不出它不出自真心。
宋边霁低着头,看着怀里的机器人,也不由跟着很轻地笑了笑。
2603靠在他肩上,垂下来的手被他仔细拢着,挡住深夜的寒气,怀里多出盒温热的牛奶。
宋边霁拢着他的手,帮他握住牛奶:“暖和吗?”
机器人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手,牛奶微烫,陌生的温度暖洋洋熨着掌心。
2603吃力地运转数据,分析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冷……”
一个人,如果一直冷着,就很容易麻木到忽略“寒冷”的存在。
但暖和一下,被毫无预兆的温度包裹,知觉稍稍恢复,寒冷反而会变得极为明显。
这是规律,机器人也不能例外。
年轻的机器人张着眼睛,靠在有规律心跳的胸口,手覆在热牛奶上,慢慢开始觉得冷。
深夜的寒气仿佛无处不在,往骨头里钻。
“不要紧,很快就能暖和。”宋边霁说,“我们快一点回家。”
宋边霁并没像打赌说的,抱着他转三圈,再冲刺跑回家——倒不是要什么形象包袱,如果这样效果更好,他会跑的。
他试过了,在第九次“30天”里。
以2603目前的数据库状况,还没法对接这种活动强度,会触发头晕的残余代码。
2603很容易头晕。
这种头晕残留在代码里,很不好受,浑身的知觉像是被什么一点点吞噬溶解,只剩下仿佛踏空的麻木。
麻木,无处可落的空洞茫然。
昏,昏不过去;醒,醒不过来。
这是第十九个30天里,宋边霁知道的事。
第二十一个30天,宋边霁找出最能缓解头晕的办法,在第二十三个30天彻底总结成体系。
年轻的机器人被抱着回家,温暖的掌心拢住单薄后颈,隔开冷气,力道柔和地慢慢按揉,一路轻缓摩挲。
“陪我聊会儿天,行吗?我怕寂寞。”宋边霁轻声说,“讲故事给你听。”
对话可以维持一定的代码活性,数据库只要还能流动,就不会彻底陷入那种仿佛无处凭依的静止。
2603不怕寂寞,但听说他怕,就努力打起精神,晕眩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凝起。
柔和的黑眼睛看着他,吃力地透出一点倾听意味。
宋边霁收紧手臂。
他能讲的故事,其实
也只有他们的三十天。
——第一个“30天”,他们俩的关系可没这么好。
寄过来的家务机器人被弄乱了数据库,恶作剧输入的指令勤快过头了,每天要扫十次地、擦十五次窗户、洗二十个碗。
冤大头的收货人一觉睡醒,发现家务机器人拿着三块抹布,地面反光、窗户反光、锅碗瓢盆都反光,自己的脑门也是。
2603靠在他胸口,听着这种相当荒谬的指控,苍白的唇角抿了抿,牵起一点弧度。
宋边霁轻轻捏机器人的耳朵:“不相信?”
年轻的机器人靠在他胸口,脸色淡白,抿着不带血色的唇角,黑眼睛里压着眩色,也含着笑影。
很浅的笑影,稍纵即逝,像是路灯的光线在眼底沾水一掠。
机器人慢慢摇头。
第一个30天,对2603来说只是濒死时的第一个梦。
中央处理器的数据库是不记录梦的。
宋边霁也没有证据,口说无凭。
不信不信。
冤大头的收货人并不气馁,反正这种故事多的是,一个不信,还有另一个:“第二个30天,你一共熬了五十七锅姜汁可乐。”
最初的几次,2603的自我意识已经湮灭到只剩零星,所以那些恶作剧的乱七八糟程序就尤为不可控。
那些零星的自我意识,通常会在程序的间隙勉强醒来,很乖,很好哄,摸一摸脑袋就会笑。
……
第三个30天,主角团开始掺和进剧情,宋边霁第一次犯了错,不小心把2603还了回去。
幸而他察觉到不对,忍不住追过去的动作还算快,去得还算及时。
躺在手术台上,差一点就变成真正的代码、差一点再醒不过来的2603,看见他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润泽清透的黑眼睛朝他笑。
那抹微笑很安静,很轻松,像是遇到认识的故人。
如果只是看那双眼睛,一定无法把它和那些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零件、还在冒火花的断裂电线联系起来。
所以这个“三十天”严格来说,其实也并不满三十天。
他承认自己有些失控……全歼主角团这种事大概是会受罚,他会和这条崩溃的世界线分支一起崩解。
但这也不错。
他坐在手术台边,陪着已经被拆成零件的2603一直聊天,聊到电量耗竭,聊到世界碎得乱七八糟。
世界线崩解在天亮之前,这是唯一值得遗憾的事。
2603有点想散步,想看日出,想和姜汁可乐。
没能实现,托他帮忙。
……
第四个、第五个30天,他们去看日出,在傍晚和清晨散步,他开始学着做姜汁可乐。
有空闲时间,就顺手给来添乱的主角团添点堵,他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三十天内世界线不崩就没关系。
三十天后……管他洪水滔天。
他不去考虑三十天后的事,走到头就折返,抓紧时间火速赶回去,接下恶作剧寄来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