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
“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
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
“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
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
“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负责人的视线变得极为严厉,这种严厉的注视几乎将他生生剖开:“你从未理解过陛下,也从不尝试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他立在原地,根本说不出半个字,脸色苍白。
像是被什么极重的攻击,毫不留情砸进了他的精神领域。
负责人这样凝视他半晌,逐渐垂下肩膀,收回视线,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让从来凌厉沉稳、雷厉风行的老元帅,显得有些颓然,甚至像个很普通的老人。
“陛下需要的,不是这种‘维护’。”负责人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有什么意义,难道少了你的维护,陛下就没有花钱的权力?”
这话不如之前语气重,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叹息。
但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话,还要更让伊利亚最年轻的上将僵立不动、失去血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我们没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
负责人低声说:“我们从未了解他……如果我们能早做这件事就好了。”
“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无法纠正……来不及了。”
老负责人低声说:“所以,我至少不能让你回去,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几乎叫这些话钉死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级,变成不受控的惶恐:“我不会,请您——”
他立刻就想回去,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星舰。
() “我不会批准的。”老负责人说,“到我退休为止,你就待在前线,哪儿也别想去。”
这些话钉穿他的骨头,把他钉牢在星舰的甲板上。
这种剧烈的、仿佛迟早会失去什么的不安,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完全无法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他会在凌晨即刻回复庄忱的消息。
而那时,还没人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庄忱会留在“残星”……而老负责人在处理妥当剩余的事项后,就退休离开舰队,不再担任元帅的职位。
或许有人知道,有人已经猜测出端倪,只是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触碰这种可能。
老负责人盯着自己的手臂。
被这双手揽住的年轻人,淡白安静,心血早已耗竭,轻得像是一片只想睡去的灵魂。
……
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能弄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不仅仅是科学部那些人理解庄忱在做什么。
不是一句苍白的“陛下有决断的权力”。
……如果早就有人走过去,对他说:“我看了你的白塔,它们是最正确的决定,你没有做错”。
如果有人对他说:“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你是个好皇帝,我们一起来承担你的责任,我为你保驾护航”。
如果有人说:“来,给我你的手”。
这些年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了……那位年轻过头的皇帝陛下,或许都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走到这一步。
……而最残酷的事,恰恰也是这个。
走到这一步,这些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不需要支持,不需要护航,也不需要理解……这些早就变成编号,变成花盆里的戎葵。
这种花其实不适合种在花盆里,它们生来高大,甚至能长到两三米,通红的花要开在最广阔的天地,吹最畅快的风。
“总有一天,我会退休,你也会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回帝星。”
老负责人起身离开:“到那时候,我要你去看看,那些白色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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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星的白塔容纳了很多孩子。
整个伊利亚星系的孩子,只要一检查出没有精神力,就立刻被使者接来帝星、送进规模最大的这一座白塔。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受到庇护,并不像伊利亚的小殿下那样,从小被头痛折磨着长大。
庄忱派了很多老师过去,那片相当豪华的花园停止维护、连昂贵的花卉、装饰也全部打包卖给别的星系,换来的钱变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学园。
“白塔”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逼仄、压抑、拘束……这是个比皇宫还大的学园。
学园里有街道,有商铺,有小花园,该有的一应俱全,几乎像是个微缩的小城镇。
生活在这里面的孩子们,可以选择学习、念书、进科学院,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铺里,学做生意,打铁,炖汤煮菜,当然也可以学着种花。
他们可以尽情了解外面的世界,老师们从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也告诉这些孩子,科学院还在继续研究。
在海量经费的支持下,科学院依然在持续研究,有陛下在,没有任何人干扰得了这件事。
等这些孩子长大,一定可以研制出轻薄的材料做衣服、斗篷,让他们自由地走出去——也让数不清的普通人能盖上这种材料做的被子。
到时候,不论谁都能闭上眼睛,放松时刻紧绷的精神,体会什么叫“轻轻松松大睡一觉()”。
这扇门目前还需要关着,只是因为外面太吵了,但它不会上锁。
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价,只想提前出去,那么也完全没问题,记得领一枚护罩戒指,那扇门随时都能推开。
……
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⑻()”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问他,“是不是?”
凌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么样——或许是漠然耸立的阴冷高塔,或许是冷清偏僻的狭窄一隅。
他吃力地挪动视线,看见早已退休的年迈负责人。
老负责人赶回来参加陛下的葬礼,结束之后并没离开,就一直待在白塔:“我答应了陛下,帮忙照看这儿。”
在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庄忱其实写了很多封信,拜托了很多人。
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非常细致,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给这片星系带来任何混乱。
“元帅爷爷”收到的信,是帮小陛下照看白塔。也不用太常来,只要偶尔来一两次,帮忙看望一下这些孩子就好。
不论再如何努力,白塔里的孩子毕竟与世隔绝,需要外界给予足够的正向引导……也需要被督促着锻炼身体,这是伊利亚的皇帝对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进科学院很好,做个花匠也很好。
打铁、做陶瓷、做木匠和粉刷匠,推着小车卖煮甜水和炖菜……又或者是通过特殊考核进入军部,执行相当重要的侦查工作。
每样都很好,皇帝陛下都给他们留了小红花,只是没办法亲自给他们贴在胸口了,想请元帅爷爷帮忙。
陛下对这些孩子唯一的期望,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吃饭,因为没有精神力的孩子,天生就要比常人更加孱弱。
还活着的时候,庄忱经常会来白塔,他不在这里多留,因为那些嘈杂声会追着他。
趁嘈杂喧嚣还没追上来的片刻,庄忱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相当正式地用树叶当钱币,从那些小豆丁手里买一碗煮得热乎乎的糖水。
……而现在,这些孩子第一次不听话、第一次撒泼打滚地躺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要去给陛下守灵。
老师们实
() 在没办法,努卡带着人来了,焦头烂额地挨个抱起来安慰,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哪擅长这个,精神力冻出来的冰棍没半点用处。
来帮忙的鬼魂们靠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路,总算成功来到了白塔,手忙脚乱地到处飘,哄了这个又落了那个。
一个没看住,就有十几岁的娃娃手拉手要从窗户逃出去。
“外面好——吵哦。”一个早夭的少年鬼魂尽力把胳膊张开,“你看,我就是被吵死的,我没赶上这个好时候,白塔可把你们保护好啦。”
少年鬼魂同样没有精神力,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已经在世上飘了近百年。
因为这座学院的材质特殊,可以引导意识变得稳定,这些鬼魂这才能现身:“难道你们不怕头痛?头痛可难受了……”
被老师抱着的小孩子哭花了脸,抱着想送给陛下的面具,抽噎着问:“陛下痛不痛?”
少年鬼魂被他问住,支支吾吾:“这,这个……”
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哭声里,老师同样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走到老负责人面前,俯身行礼。
“阁下……他们不是故意要闹的。”
老师低声解释:“这些孩子等了七年。”
老花匠听说陛下要从残星回来,连忙张罗着花都赶快开好。
这些孩子在白塔里,听老花匠的外孙说了,就连夜开始秘密行动,觉也不睡地准备。
陛下走的时候,他们还是小豆丁,大部分路都走不稳,只能拿树叶、小草和花瓣当礼物,塞满陛下的口袋。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长大了。
他们长大了,学了很多本领,因为大口吃饭、每天都拼命锻炼身体,比很多有精神力的人还强壮。
最厉害的那批孩子,去军校比赛,甚至赢了那儿最优秀的学生。
这些孩子把奖章都收起来了,亮闪闪的奖章,神气到不行,他们想全都送给陛下。
不那么擅长比赛的孩子就去缝斗篷、做手杖、做陶瓷碗。不擅长做手工活儿的孩子就去煮热腾腾的甜水,炖一大锅好吃的炖菜。
还有很多孩子跑去种花,种能开出银色小星星的花。陛下在“残星”待了那么久,听说那儿的星星不亮,很暗淡,几乎看不清。
陛下一定很想念亮闪闪的星星。
“他们把柏树枝都蘸了清水,听说这样就能让陛下快点回来。”
老师低声解释:“这里的建筑材料,让他们从小就和鬼魂一起玩,他们分不清这个……”
老师无法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苍白地重复:“……他们很想念陛下。”
老负责人取出手帕,递进这些年轻的老师手里。
有的老师将手帕攥紧,终于也失控地蹲下去,把脸埋进手臂:“到底——阁下,到底有没有人,能帮忙告诉陛下……”
他们知道陛下很累了,他们绝对不想打扰陛下,只是能不能有人……能不能有一个人,帮忙告诉陛下一声。
能
不能有人回去告诉陛下,建造白塔是件多正确、多伟大的事?
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每天几乎只待在白塔里,偶尔听到家人朋友的误解,都难免觉得心寒难过。
这七年的时间,非议是慢慢变少的,那些揣测和讽刺也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身在其中的人尚觉难熬,庇护这座白塔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师们猜不出,他们每天都教这里的孩子,不要被声音影响,不要去听那些嘈杂的妄议……可这也不过是“道理”而已。
倘若知道了道理就能做到,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
在这样带着哭腔的追问里,老负责人也沉默下来。
他同样给不出回答。
老负责人将手按在那个老师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忽然抬头。
努卡倏地抬头,他带来的舰队成员也反应极敏锐,接二连三蹦起来看过去。
——窗户前面,正准备把柏枝连起来逃跑的、身体素质最好的那几个孩子,炸开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喊声。
老负责人视线颤了下,他几乎没过多思考,就将凌恩囫囵推出去,重重关上门,抬手反锁。
“陛下!”脆生生的惊喜喊声从这群孩子里炸开,“陛下,陛下,陛下——”
披着银斗篷的陛下,一觉刚刚睡醒,被柏树枝从雪洞里拽回来。
“陛下!”胸前满是奖章,虽然毫无精神力、但一口气赢了十七个军校生的孩子扑过去,把手伸给庄忱,“给我您的手!”
小小的少年用力拉住那只手,更多的手立刻伸过来帮忙,庄忱被柏枝引着,叫这些人从窗户外不由分说拖进来。
七年的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深邃澄明,山远水长。
只要低下头,稍微透出一点笑影,就能惹得身上挂着的孩子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庄忱快被眼泪淹了,也不管哪个,随手拍一拍揉一揉,“别哭了……来领水晶。”
他带回来不少水晶,都是在海伦娜捡的,很漂亮,每一颗都被系统打磨得闪闪发亮。
还有糖和坚果,还有巧克力——今晚破例,系统买了不少几乎没有度数的甜酒巧克力。
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在葬礼的晚上,被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着,回来看望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