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丢谁那儿,也不能丢大理寺卿秦大人眼前,不能丢秦王府这么个寒酸漏风破地界,真有这么一天,他宁可不活了。
时鹤春时大人是这么威胁管家的。
所以管家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时大人那个脾气,真在秦王殿下面前丢了面子,说不定真会一气之下踩着椅子,往房梁上栓根绳。
光着脚、衣衫不整的大理寺卿垂着头,攥着马缰,苍白的脸色映着火光。
秦照尘低声说:“不死不休……”
管家愣了愣:“什么?”
秦照尘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的臂弯空空,有那么一会儿这双手不空,这双手抱着个冷透的人。
时鹤春跟他不死不休,这份赌气到死为止,所以时鹤春死后并不瞒他,还很颐指气使地要他抱。
这话写在纸上,藏在衣襟里,衣襟被血染得片片殷红,像被雨水浇透的落梅。
时大奸佞活着金贵,死了矫情,在遗嘱里洋洋洒洒写,要大理寺卿亲手抱,要守礼克己的秦王殿下十分不检点地摸一摸他的心口,抚一抚他的背……力道也锱铢必较,不能应付了事,要体贴,要温存。
要哄,要陪,要听好听话
,要秦照尘守灵。
不然就化作厉鬼,折腾满朝文武折腾江山社稷,大家一起不得安宁,没消停日子过。
时鹤春折腾的本事人人都知道。
所以那个晚上,没人敢跟秦大人抢着守灵。
秦照尘看着自己的手臂。
这些要求不过分,不难,不荒唐。
只是他仍然想不通,有件事他想了一宿也想不通,那口棺怎么那么窄,居然躺不下两个人。
时大人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生前身后诸事都算到了,算出一条黄泉道、一条青云路,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任你是善是恶,通通玩弄股掌之中。
怎么唯独这事算得不周全。
怎么弄了口这么破的薄棺材,不舒服,不神气,寒酸落拓。
怎么躺不下两个人。
管家见他神情恍惚到近于偏执,心头惊骇,想要出声,秦照尘却已经催马。
他说:“我去问问他。”
管家连吓带愁:“问时大人?!不行不行!您不能再和他吵了,殿下……”
“……不吵。”秦照尘保证,“不吵。”
他们早吵完了。
他再不和时鹤春吵,他抱时鹤春,他哄他。
他只是想去和时鹤春商量商量棺材的事……好好商量,能不能换一个,棺材太小了,他们两个躺不下。
不行。
他听见管家絮絮唠叨,大约是劝他明日再出门,有些话他听得清,有些听不清,管家说时大人这会儿定然歇息,不能惊扰,管家说时大人病了。
管家说漏了嘴,苦着脸来回踱步,又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坦白,时大人不想见他。
“不想……不想见您。”管家脸都白了,哆哆嗦嗦拽着马辔,“时大人说,想起您就生气,见了、见了您就心烦……”
“我知道。”秦照尘轻声说。
他知道,他知道。
管家不知道该不该愣住了:“那……”
秦照尘让马往时府去,这是时鹤春送他的马,只要撒开缰绳,自己就知道回家。
漂漂亮亮的小仙鹤,把马缰绳抛给他,又神气又高兴,脖颈扬得老高:“你可别来看我啊……我没酒给你喝。”
“你别来,千万别来,我一点也不想见你,见你就烦。”时鹤春晃着小酒壶问,“记住没有?”
石头做的大理寺卿,看不懂酒气氤氲里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看不懂忽明忽暗的心火。
时鹤春总是笑,弯着眼睛半醉半醒,逍逍遥遥,仿佛了无牵挂。
时鹤春站没站相,有树就靠着树,有墙就倚着墙,在朝堂上就依偎着柱子。
靠着树、倚着墙、依偎着柱子的奸佞,揣着手,笑吟吟看着他。
“秦照尘。”梦里的时鹤春神秘兮兮,凑到他身旁,对他说,“你知不知道……”
秦照尘不知道。
他不知道……梦太长,他实在理不顺,想不明白了。
他怎么只知道听时鹤春的话,不知道去看那双眼睛。
他的小仙鹤,明明最爱干净,却陪他在这片肮脏浊世里盘桓那么久。
那么久。
他们朝夕相处,那么久。
他是怎么忍住不去抱时鹤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