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昉是第一个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能得到他额外答案的人。
哦,不是人。
毕竟他完全游离在人类的语境之外。
他的语气里没有那种既熟悉又微妙的鄙夷轻视、刻板判断。
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纯粹疑问。
所以郁白继续认真地回答了下去:“严璟的父母是开殡仪馆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谢无昉也时而认真地应声:“嗯。”
“但你应该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人类很避讳死亡,即使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和面对的事。”他说,“殡仪馆就意味着死亡,人们会觉得那很晦气,要尽量回避。”
“所以在我之前,没有任何小孩愿意跟严璟做朋友,他们要么离他远远的,要么就变着花样欺负嘲笑他,他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
其实年幼的孩子是最不懂得死亡的,更不知道要忌讳,可深谙世事的大人们会暗中叮嘱,又以自己的行动作榜样。
孩子们就一点点学会了大人的做法。
谢无昉问:“为什么你愿意?”
郁白看着那双纯粹如水的灰蓝眼眸,忽然很轻地笑了:“因为那时候的我,也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
“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庭。”他语气平静地说,“我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离家出走了,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见义勇为去世,所以我算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也许他在某个循环里随口告诉过谢无昉这些,但在现实世界里,还没有。
“听起来好像特别可怜,对吧?”
郁白不等男人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但同时,我又很幸运,遇到了许多对我很好的人,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格外关心我,没人敢欺负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因为我的爸爸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
所以,也没有那么可怜。
可谢无昉在短暂沉默后,却说:“你好像不喜欢这样。”
虽然非人类对世事懵懂无知,却对情绪有很敏锐的感知。
“对,我不喜欢。”郁白看着他笑起来,喃喃道,“那跟正常的人生不一样。”
有人爱、有人憎,也有人漠然擦肩,才是平凡正常,但可以得到真实
幸福的人生。
太美丽就像易碎的幻觉。
幻觉偶尔鞭长莫及的时刻,就会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所有大人都很照顾我,同学们也对我很友善,有什么事都先依着我,我永远是所有孩子里最特别的那一个,得到的一直是超乎寻常的优待,哪怕我拒绝也没用。”
“所以,没有同龄人愿意真的跟我做朋友,他们会在心里离我远远的。”
谢无昉显然无法理解这句话里前后矛盾的逻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郁白弯起了眼睛,“这就是人类啊。”
人类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难以用二言两语阐释分明。
他不再试图解释,而是说回了那只意外坠落的纸飞机。
“那天我一个人在学校的角落里玩纸飞机,想让它飞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去。”
隔壁班的小学生严璟也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表情呆呆的,刚被其他同学捉弄过。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意外坠落,直直地扎进了他乱糟糟的鸡窝头里。
“我不是故意的,连忙跟他道歉,他很快抬头看我,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嚎啕大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郁白每次回忆起那一天,都很想笑。
他笑着说:“因为我是第一个跟他说对不起的人,别人只会欺负或者无视他。”
“而他也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露出除了友善以外情绪的人,一点也不怕招来老师,不担心老师会无条件地偏向我,即使老师那样做了,他也从不生气。”
“很奇怪的认识方式吧?”
他们明明只是两个人生才刚开始不久的小孩。
可死亡却早早地把这两个懵懂天真的小孩,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直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载着孩童的眼泪,重新飞向了很远的蓝天。
“所以,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不仅仅因为相似的孤独处境,也因为刚好互补的个性,以及有时候迷之相似的跳脱脑回路。
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一个聪明,一个稍笨,又恰好都不把一些旁人眼中天大的问题当回事。
郁白时常会在心里悄悄感谢严璟的盲目快乐和粗神经,因为连带着感染了他,令他本该苦涩沉重的童年也轻盈了许多。
朋友是会相互塑造与改变人生的。
但他绝对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严璟。
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家伙眼泪鼻涕齐飞的傻样。
到这里,郁白想,他应该把谢无昉的问题回答得很清楚了。
与其说是回答问题,更像是一场坦诚地交换往事与秘密的聊天。
窗外恰好是很适合聊天的静谧夜色。
这本来也是一起外宿的朋友之间会做的事。
只是,刚才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
郁白想了想,好奇地问身边人:“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无昉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他也问回去一个。
很公平。
在先前的答案落下后,男人便陷入了长久沉默,微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郁白提问,那双湖水般的蓝眼睛才再度朝他望来。
并用一贯的诚实语气回答他。
“不知道。”谢无昉说,“我心情不好吗?”
郁白不由得呆了一下。
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而且到底是谁问谁啊!!
郁白诧异地看着他:“对啊,你刚才看起来很凶,跟平时特别不一样。”
“……吓到你了吗?”谢无昉顿了顿,眸中涌动的异色愈发静下来,“抱歉。”
“没有吓到我。”郁白小声说,“不用抱歉。”
他觉得今晚行为异常的严璟,应该是被谢无昉吓到了。
但他的确没有。
也许别人会觉得非人类神秘可怖,但郁白把他当作朋友,就只在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
谢无昉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吗?”
郁白怔了怔,失笑道:“对啊,不然为什么用最好这个词?最好就是胜过了其他一切选项的那一个。”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发现谢无昉的神情里似乎有一种认真的陌生感。
郁白略一迟疑,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你不理解这个词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之前不理解,我们的语言里没有最好和其他选项这样的概念。”
居然是真的不理解。
郁白立刻好奇地追问:“那你们要怎么表达类似的意思?比如在很多东西里选择,或者比较出最喜欢的那一样……”
“不用选择和比较。”
男人打断了他的猜测,平静地说:“只有唯一。”
郁白面露愕然。
只有唯一。
跟作为群居动物,会发展各种各样关系的人类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
好像遥远奇异的传说。
又像思维单纯的野兽。
他忍不住问:“这种唯一性是……互相的吗?”
“是。”
郁白当即脑洞大开:“那万一你们遇到了一个其他种族的,有很多选项的‘唯一’,要怎么办?”
谢无昉话音平淡:“那就让他只拥有唯一。”
是把其他选项直接抹去的意思吗?
……好霸道。
郁白还是第一次跟谢无昉聊起这些,顿时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感觉。
原来漫漫宇宙里竟存在着这样的文明。
惊叹之余,他也没忘记找补一下前面的问题:“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但你不是人类,所以不包括在这个选择的范围里面。”
刚才他强调“一个”,现在则给“人”加重
音。
在一个朋友面前说自己跟另一个朋友的关系更好?
他才不会做这么没情商的事。
郁白想到这里(),不禁笑着开口:“你是我最好的非人类朋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真的,我保证。”
反正他只认识这么一个非人类。
……人类就是这么有心机啦。
谢无昉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个文字游戏,他看着眼前人言笑晏晏的模样,静默片刻,蓦地问:“你今天为什么难过?”
又开始犯困的郁白,听到这句话,茫然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晚上在餐厅里的那个时候。
就像郁白前面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一样。
他也反过来问候郁白的心情。
真是擅长学习。
郁白忍俊不禁道:“因为就是让人很难过啊。”
那一刻饭局将要散场,他们不得不同张云江告别,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再多待一会儿。
直到谢无昉忽然提出下棋的事。
“我们都知道张叔叔会死去,却无能为力,又不舍得道别,所以都很难过。”郁白说着,不禁问了一句,“你不担忧死亡吗?”
“不,我们不会死亡。”
……不会死亡?
郁白进而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讶然地问:“你不会真的是神吧?”
谢无昉却反问回来:“什么是神?”
郁白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
“大概就是,超脱了时间,长生不死,能力非凡。”
他念叨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声音越来越小:“……你就是神。”
还是不会撒谎的神。
渺小的人类那么复杂。
神却有一颗透明的心。
郁白安静地这样想着。
陡然确认了非人类的身份,他好像应该感到新奇,或者不安,或者激动的。
可都没有。
因为他好困,脑子都转不动了,哪怕此刻与神为伴。
今天真是太漫长的一天,在派出所里编故事脱身,去接自称重生的傻蛋,拯救将要挨打的小女孩,领着孩童模样的老人与已逝的朋友重逢,对不知来历的神明讲起自己尘封的回忆……
精力有限的脆弱人类揉了揉眼睛,困倦地低语。
“谢无昉,我要回房间睡觉了。”
他说完,又很快补充了一句。
“……是真的。”郁白一边下意识解释,一边觉得自己好笑,“真的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在他愈发含糊的声音里,男人的回应短促:“嗯。”
郁白便在浓浓倦意里忽然笑了,凭着本能教他。
“这时候该说晚安。”
正踩着拖鞋往房间里走的人类这样告诉他。
神明因而很快学走了这声轻柔的告别。
“……晚安。”
“晚安。”
精疲力尽的人类一说完晚安,就瞬间栽进了柔软舒适的大床里,没有开灯,连房门都忘记要关。
初夏寂静的深夜里,偶有遥远的蝉鸣,散落在清浅绵长的呼吸声中。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夜幕里缀着淡淡星点,月色朦胧,洒在仅有一盏暗灯照耀的窗台前。
黑发蓝眸的神明坐在桌边,面前正摊开一本纸张陈旧泛黄的笔记本,近似于奇幻故事中的羊皮纸。
他眼眸微垂,笔尖在纸面上轻轻颤动着,凝结出一个又一个线条神秘的符号,宛如天书。
如果郁白没有去睡觉的话,他会看见一个熟悉的符号频繁出现,像个圆鼓鼓的小箭头,错落在许多无法辨识的优美字迹之中。
可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了,很快陷入香甜安宁的梦乡。
夏夜好长。
他梦见一片灰蓝冰凉的湖水。
湖面悄然落满了透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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