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又跌入了兔子洞。
我就这样站在河边,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与自己轰隆作响的心跳声一起,急切地等待着其他爱丽丝们发布的讯息。
[总觉得要世界末日了,或者世界末日已经发生过了,这是既视感么?好神奇。]
[做了个家里爆炸的噩梦,吓醒了啊啊啊啊啊!]
[刚才和同学一起在图书馆产生了世界末日的幻觉,而我在世界末日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太好了不用期末考了……救命,我是不是被学习逼疯了。]
[在公司排队打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妈妈,明明很久没有想起她了。她会做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红烧肉,可我已经有十年没能再尝到那个味道……妈,我好想你。]
我看见一个又一个爱丽丝,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
全都关乎末日,与末日降临时的心情。
那我呢?
在仙境里死于末日爆炸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
——原来死亡是件这么无聊的事。甚至比活着更无聊。
在河边驻足停留的这一刻,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念头。
夏天的太阳仍然很热。
藏匿在现实背面的仙境真的存在。
脸颊上不由自主地淌过了一些湿润的东西。
我伸手擦掉,然后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回家之前,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个雪白色的奶油蛋糕。
这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决定,因为下午的时候,窗外下起了电闪雷鸣的大暴雨,不适合外出买东西。
这场暴风雨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期间楼道里时常传来属于邻居家的动静,有热闹到访的声音,有匆匆离开的声音。
而我坐在窗边,吃着雪花般的奶油蛋糕。
我猜这是怪物下的雨。
因为在祂离开4号房,走进5号房后不久,窗口灯光熄灭的刹那,雨也一并停了。
像是为了让人做一个安静的好梦。
第一天,雨水洗过的清晨分外绚丽。
我一夜未眠,吃过了甜食,想吃些咸的东西,于是下楼去买。
在那部金黄色的电梯里,我遇到了先一步走进电梯的两个邻居。
浅棕色眼睛的邻居按住了开门键,好心等我进来。
他微笑着,看上去心情明媚,与旁人相牵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身后藏了藏。
似乎是恋爱了。
也许是我的目光在他们的手上停留得久了些,他愈发局促,清了清嗓子,主动说:“早上好啊。”
邻居试图用寻常的问候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但我没有回应。
() 只是垂下头移开了视线。
……因为怪物正在一旁注视着我。
沉默的、危险的注视。
我目送他们并肩走出一楼,然后继续坐电梯去了地下车库,再从那里走出来,回到地上。
稍微绕了点路。
但活着吃到了咸口的早餐。
我确信,5号房的邻居不会因此责怪我。
他似乎完全了解我的个性,对我有一种不明来由的熟悉感,他的人类朋友亦然。
可我却对彼此熟识的往事毫无印象。
是发生在某个我不曾去过的仙境中吗?
——也只会是在那里了。
我与这位邻居之间第一次有清晰记忆的、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对话,是在一周后。
在我决定去死的第十一个清晨,我忘记关好家门,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壮硕的身影弯着腰钻进了我家,又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我靠吓死我了……”他一手提着一个礼物袋子,一手拍着胸口,“我以为那家伙出来了呢!”
接着,他扭头看到了我,表情有几l分惊讶:“你没在搞音乐啊,怪安静的,呃,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想了想,继续低下头看书。
不请自来的傻大个也继续在我家的门后转悠,胡言乱语着一些什么。
“妈的我到底要不要去敲门,我真的很想陪小白一起过生日……”
“……送份礼物总不至于被弄死吧,那什么,长发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哈,要是你想吃巨甜巨大的水果,可以去你们楼顶的天台——”
我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殷切的目光。
我似乎该说些什么的,同意或是拒绝。
可就在我打算开口的刹那,眼前的世界有一瞬间奇异的晃动,空气中荡开透明的扭曲波纹。
再回神时,门口空空如也。
那个想要让我帮忙转交礼物的傻大个不见了,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
我愣了许久,才起身离开家,去外面寻找。
楼道里没有人,4号房和5号房里也很安静。
我试着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他们全都不见了。
都去了仙境吗?
坦白说,我有些羡慕。
在漫无目的、亦真亦幻的想象中,我度过了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天。
直到夜幕降临,隔壁的窗口也没有亮起灯。
羡慕的心情愈浓,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忽然想起了傻大个没能说完的那个用来交换的秘密。
可以去我们楼顶的天台——做什么?
怀着疑问,我穿过楼梯,走上了这个此前从未去过的天台。
月光倾泻一地,天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被风吹动的生活垃圾,和角落里盛有土壤的花
盆。
他提到了水果,水果需要种植,所以秘密是花盆吗?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堆无论怎么看都很寻常的花盆,试图找出奇异之处,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想种东西吗?”
我转头,看见那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棕色。
邻居从仙境回来了,不知何故也来到了楼顶,他依然微笑着,眼尾有一些残留的湿红,抑或是我看错了。
怪物不在旁边,所以我没有回避,摇了摇头。
“好吧。”他有些遗憾地说,“那些花盆很适合种东西的。”
我没有应声,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间就这样安静下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个曾经同样散发出腐烂气味的灵魂互相凝视着,仿佛在照镜子。
良久,他再一次笑起来,不是礼貌的微笑,是一种拥有了最珍贵的宝物之后,带着无限满足和释怀的笑容。
“活着也不算太坏,对吧?”
正如我看见他的变化,他也洞悉了我的内心。
其实他是个爱说话的人。
“我刚把电脑里的遗书文档删掉了,想再来天台吹吹风……你知道吗,我足足改过十四个版本,删的时候有一点可惜,但又觉得,我终于做了一件会让他开心的事,所以我也很开心。”
“你呢,来这里做什么,发呆吗?这几l个花盆是前任房主留下的,你想用可以用的,但不要觉得害怕,也不要报警,因为用它种东西会比较快,嗯,或者说特别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这个问题——算了,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其实我经常在认识别人很久以后,才知道名字。”
“反正,时间还有很长很长。”
细碎的话音在月光下纷纷扬扬。
沙沙、沙沙。
雪又落进了我的眼睛。
而他揉揉眼,打了个哈欠,同我道别:“困了,我回去睡觉了,下次见。”
我说:“生日快乐。”
他愣了愣,转身的脚步停住,露出一个在夜晚也显得很明亮的笑容。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有点不适应。”他笑着说,“无论如何……谢谢。”
我也是这样想的。
谢谢。
从那个夏夜之后,直到秋意浓郁的今天,我依然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日子就这样不具名地向前走去。
我多活了一日。
一日又一日。
我也并没有像理想故事里那样变得阳光、积极、焕然一新。
我没有剪掉过长的头发,总是被邻居们以“那个长发男”称呼,我没有戒掉烟,也没能戒掉酒,屋里经常烟雾缭绕,但会记得开窗换气,直到鼓声外泄太久,窗外传来愤怒的骂声,才哐当关上窗户。
我仍然常常忘记关好家门。
生日在夏天的邻居
偶尔会来串门,向我请教写作时遇到的音乐相关问题,或是找我帮忙投票。
“投这个67号姜佩红,记得每天都要投啊,我认识她……不,是我单方面认识她,她演戏很厉害,虽然不太出名,但我觉得她肯定能演好这个角色。你有空真的可以去看看这部动画,很有趣的!”
投票界面上的标题是“超人气动漫《于思明》真人大电影演员公开海选!选出你心目中的外星女王吧!”。
长长的演员列表里,每个头像下方都有一行小字,67号姜佩红的小字是:推荐人于思明,点击查看推荐语。
其实我不太理解加框和不加框的于思明有什么区别,看上去有种内定的感觉。
但还是按下了投票键。
每天都投。
最初只有我一个住户的十一楼,在5号房邻居和4号房怪物入住之后,又陆续搬来了一些新邻居。
比如5号房邻居的长辈。
那是个脸上有一道刀疤,天天穿花衬衫的男人,就叫他刀疤男吧。
刀疤男住了一段时间后,有时会和傻大个一样,不请自来地跑进我家,带着他的一帮兄弟,和一个望远镜。
他们挤在我狭小的厨房里,偷窥住在隔壁的怪物。
“他*的,这小子到底哪里好,小白怎么这么快就被拐跑了呢?!在做饭是吧?不就是会做饭吗,老子也会!”
而我坐在沙发上看脏话会被消音的动画。
每集都看。
刀疤男突然回头看我:“喂,你别抽了啊!哪有人抽着烟看卡通片的!”
他气势汹汹地卷起了衣袖,像要打人,我只好摁灭了烟头。
他卷好了袖子,却说:“吃饭了没?要不我给你做个饭?等等,我先给你把窗打开透透气,这么大的烟味,你也不嫌难受。”
是有一点难受。
但刀疤男做的饭还没有便利店卖的盒饭好吃,何况是跟怪物比。
我没有把实话说出来。
毕竟我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
我总是忘记关门。
曾经是无心的。
后来,大概是有意的。
不过,在有些时候,我也会主动关上门。
比如不小心听到隔壁传来情侣吵架的声音时。
曾经惊讶的声音十分愤怒:“谢无昉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曾经冷淡的声音充满无措:“我没有,之前那次我也不是有意骗你,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一个开心的生日……”
“少跟我扯别的,转移话题没用!我在说这次!!”
关门还不够隔音,我又戴上了耳机,播放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这不是我该听的东西。
会破坏怪物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但是,说到生日。
在漫长夏日已然消逝,一切都变作灿烂金色的今秋,在无数次梦游奇异仙境之后,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我说过了生日快乐,却没有送礼物。
应该送邻居一份礼物。
我选了一张自己很喜欢的黑胶唱片。
在秋天的傍晚,楼道里充满黄昏的梦幻光线,我在5号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敲门,就在弯腰准备放下礼物的那一霎,手中包装好的唱片竟凭空消失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影,空气里荡开转瞬即逝的透明波纹。
我握了握掌心,只捏住了什么也没有的空气。
礼物呢……?
被没收了吗?
我呆立在那里,茫然失措。
接着,我回过神来,似乎笑了一下。
有点不适应。
可我的确正笑着想——
果然是怪物啊。
是个不算恐怖,却十分小气的怪物。
让唱片也当了一次跌入兔子洞的爱丽丝。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不讨厌这个邻居。
也不讨厌另一个邻居,每一个邻居。
无论如何……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