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容任由他拖着,两人重新回到了惊蛰的房间,他才气得甩开了男人的手。
“赫连容,你怎么回事!”
惊蛰只恨自己不知道更多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只会骂混蛋混账,这些词没什么杀伤力,说的都软绵绵得跟撒娇一样。
他现在是真的想指着赫连容的鼻子破口大骂。
正当惊蛰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着些骂人的词汇,冷不丁的,男人开口了。
“你爹,”赫连容慢吞吞地说道,“可能还活着。”
……哈?
惊蛰瞪大了眼,一时间整个人好像懵了一样,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片刻之前在想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男人,好像他刚刚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你刚才,说什么?”
赫连容抓住惊蛰的胳膊,力气不大,更像是搀着,“岑玄因,可能还活着。”
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再没有之前提及惊蛰家人时紧绷的情绪。
惊蛰的呼吸急促了些,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男人眯着眼,异常谨慎地盯着他,仿佛害怕他再弄出那天的疲态。
“我得,我得……”惊蛰气虚地说道,“我得坐下来。”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他
刚刚把柳氏吓到,现在又轮到他自己。
赫连容索性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直到在床榻坐了下来,惊蛰才觉得自己慢慢回过神来,也将男人说的话真正听了进去。
“……可这不对,他不是已经死在牢狱中,为何会……”惊蛰紧张地抓着赫连容的袖子,将他的衣服抓得皱巴巴,“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当初你家中之事,我已令人查了个清楚。岑玄因,的确是死在了牢狱里。但是,有人曾在瑞王军中,发现了疑似岑玄因的人。”赫连容道,“尚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确有几分相似。”
惊蛰兴奋又惊恐,那种复杂的情绪,让他整个人坐立不安,手指也不由得搅得更加厉害。
赫连容抓住他的手指,强迫他松开,两个人的手指交握在一处,那温热也跟着传递过来,让惊蛰整个人都放松了些。
惊蛰闭了闭眼,好笑地说着。
“刚才还是我在宽慰她们两人的心,如今,却轮到你了。”
“她们怕我。”
“世人都会害怕你。”惊蛰慢慢睁开眼,“无论你脾气如何,只要你还坐在这皇位上一日,没人不怕你。”
“你不怕我。”赫连容淡淡说道,“你还总是生我气。”
那听起来,就像一个淡淡的抱怨了。
惊蛰:“……你还有脸说这些!”
他气得抓起赫连容的手掌,用力啃了一口,留下一个深深的咬痕。
“你肯定不是最近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就如同柳氏和岑良的事,男人不知多久之前就已经收到消息,只不过是一直没与他说,“怎么今儿……突然心情好?居然愿意开尊口与我说清楚。”惊蛰阴阳怪气地说道。
赫连容有些心痒痒。
这么古怪撒着脾气的惊蛰,他也很喜欢。他捏着惊蛰的手,没敢用力,谨慎着,轻轻地,不叫心里那种异样的兴奋活跃起来。
可不能掐坏了。
“我的确不打算告诉你,只是你既已经知道了,柳氏与岑良还活着的消息,以你的聪明,也或许有可能猜到更多。”赫连容看似平静地说道,“再瞒着你,只会叫你日后知道,更为生气。”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
惊蛰微眯起眼,只觉得赫连容这人真是好狡诈。
他之所以会和惊蛰说,并不是良心发现,想让他们一家团聚,只不过是因着柳氏岑良的事情,已经暴露在惊蛰的跟前,那多一人,与少一人,再不是要紧的关键。
那索性将岑玄因的事情告知,反倒能安抚惊蛰。
这人满心满眼,都只有冰冷算计。
这些血缘关系,在赫连容的心里,只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砝码。
“……你刚才说,是在瑞王军中发现的他,军中?”惊蛰谨慎地重复,“这意思,难道是说……”
“你猜到了?”赫连容冷冷地笑起来,带着凶恶残酷的血气,“的确如此,瑞王反了。”
那
声音轻轻的,却如猛砸下来的炮弹,震得惊蛰猛地抬头。
瑞王,反了?
…
三涂滩外,密密麻麻的营帐堆集着,到处都是呼喊声,飘摇的大旗插在军中,显露着他们的身份。
——瑞。
此地戒备森严,能进出的人,都必须通过层层的检查。
最中间的大帐,正是瑞王所在,在其外,有数十亲卫日夜不停地巡逻,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阿星带着几个幕僚,畅通无阻地越过守备,出现在了营帐外。守门的士兵显然很敬重阿星,朝他抱拳行礼,这才让开了道,好叫他们一行人进去。
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赫连端就坐在营帐中,一看到他们来,便立刻起身相迎。
“阿星,多亏有你。”
赫连端抓住阿星的手,面露激动之色。
阿星的铠甲上皆是血痕,却是面无表情,比身后一干幕僚都要镇定:“北边已经出现了平王的人马,王爷,这地方怕是不够安全。”
赫连端闻言,怒道:“皇帝到底许了平王什么,才叫他如此卖命?”
他的身后,王钊轻声说道:“王爷,以平王的秉性,一旦露面,肯定另有谋算,可要小心。”
赫连端叹气:“阿星,你先下去休息罢,这几位先留下,本王有话要问。”
要不是阿星千里奔袭,将这些幕僚给带了出来,不然这一回,这些人肯定会落入平王的手里。
这是赫连端绝对不能容忍的。
阿星一言不发,行礼后就离开。
陈宣名跪坐在位置上,目送着阿星远去,低声说道:“真是万幸。”
赫连端与他对视了眼,心知肚明。
真是万幸,阿星并非奸细。
春日里,赫连端带人赶回瑞王府,本是打算趁着朝廷使臣还没发现的时候,将替身给置换过来。
赫连端既已打算要反,定是要瞒着朝廷的动向。奈何他们手脚再是麻溜,都抵不过当夜使臣的强词夺理。
那朝廷派来的使臣,竟是指着赫连端的鼻子,说他乃是个假的,且拿出了种种证据。
粗看之下,竟是有几分真实。
一时间,整个瑞王府都闹得有些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等赫连端控制局势,想要拿下使臣时,却发现使臣团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
紧接着,是王府来报,说是替身不知所踪,就连瑞王印,也不翼而飞。
陈宣名一合计,便道不好。
“定是朝廷来使将王爷的替身带走,他们是要坐实瑞王已死之局。”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不过几日,附近就有这样的谣传,且附近的平王也派来了使臣,就为了过问此事。
赫连端自然不能认,命人四处镇压。
只这样的流言蜚语,越是镇压,就越是喧嚣尘上,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而后,潜伏在平王封地上的探子,也迅速回禀
,说是那替身出现在了平王的封地上。
只不过,他已然死了。
一个长得和赫连端很像的人,死在了平王的封地上,甚至还带着瑞王印,这种种叠加起来,目的为何,已经昭然若揭。
四月里,赫连端仓皇起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他已经准备数年,再加上出其不意,迅速攻占了附近的城池。
只是,这高进凯歌,还未唱上几句,就撞上了平王。
也不知道景元帝到底给平王灌了什么迷魂汤,赫连端刚有动作,平王就出兵阻拦,而且传出来的消息,并非是为了阻拦叛军。
——是剿匪。
显然并不把他们当做瑞王军来看,而是当做普通的匪徒,这是真正要做实瑞王已死的局面。
赫连端收到这消息时,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大帐内,赫连端背着手来回踱步,帐中跪坐着十数人,都是他座下幕僚,亦是军中军师,这其中,以陈宣名,王钊等人,最得赫连端倚重。
“倘若平王继续拦在我等身前,那月底,就无法依着计划拿下孔悦城。”王钊沉声说道,“再则,这消息,必定会传回京城,朝廷若有反应,我们就被动了。”
依着他们原有的计划,应该在四月底拿下周围五城,形成拱卫之势,就算朝廷收到消息,派兵来杀,彼此间也互有照应,更能一路南下,拿下江城,柳州府等,结果偏有平王这个拦路虎,以至于他们连五城的目标,都没有完成。
陈宣名轻声说道:“当初,玉石关的石虎,就是靠着平王供给的粮草,这才拿下了和阴人。虽说那时,就已经留意到平王与朝廷的联系,只没想到……”这平王,竟是景元帝掐住赫连端命脉的杀招?
可景元帝与平王素日里并无往来,这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
此刻的局面,对他们而言,确实不妙啊。
“王爷,比新田求见。”
门外亲卫,传来了声响。
蓦地,这大帐内寂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向瑞王,瞧着他的反应。
赫连端蹙眉:“他来做什么?”
比新田这人,赫连端看中的是他赚钱的本事,只是他投奔的时间并不长,也不像阿星那样突出,许多事情,赫连端并不会让他参与。
至少现在商谈这些要紧军务的时候,赫连端是绝不让他出现在这个场合上。
“他只道,他能够帮助王爷解决现在这个局面。”
赫连端缓缓皱眉,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摸过大拇指。
恰巧看到的陈宣名敛眉,看来比新田的自作主张,已经让赫连端动了杀机。
或许从前的瑞王会心慈手软,可到了现在,赫连端已经手染血腥,比从前更为冷酷。
“让他进来。”赫连端的声音有些低沉,“本王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样的主意。”
不多时,胖乎乎的比新田出现在大帐内,他还是从前的模样,看起来矮胖矮胖,笑起来的时候也有几分和善,只看这
人的模样,真的想象不出,他是个为了敛财不择手段的人。
“比新田,你有何要事?”
比新田毕恭毕敬地跪倒下来:“小人此次前来,是为了替寿王,传几句话的。”
咻——
砰!
一支弓箭狠狠穿破空气,穿插在靶子上。
在这军营之中,除却那些忙碌的士兵之外,也有人在这忙乱中正在练习。
阿星路过的时候看了眼,发现在练习弓箭的人,正是黄福。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已经比从前坚毅许多,这搭弓射箭,也是有模有样。
阿星冷漠地扫了过去,独自一人回到了营帐内。现如今,阿星已经取得了赫连端的信任,不光是有了自己的营帐,就连身份也大有不同,已是军中副将。
“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军医在帐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有士兵迎了上来,很是担忧。
阿星摇了摇头:“我没事。”
“您都受了那么重的伤,怎可能没事?”那士兵不信,“军医来都来了,您就让他看看吧。”
阿星虽然冷冷淡淡,不过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好得很。他手底下的人,也一直是存活最多的。有这样的人当顶头上司,可好过在其他人手底下卖命。
阿星无法,只得让军医看了。
这老军医给阿星上了药,又念叨了几句,让阿星要好好休息,这才带走了几个大呼小叫的士兵,让着营帐都安静下来。
阿星赤|裸着上半身,慢慢将衣服穿回来,捏着眉心缓了会,这才起身打量着营帐。他很是谨慎的看了一圈,检查过自己所有东西,确定没有人碰过后,这才解开边上一个小箱子的锁头,取出一个木人。
这木人那原有的棱角已经变得圆滑,处处都透着光泽,仿佛已经被人如此精心触碰过千百次。
阿星定定看了许久,才将东西放回去,重新走到桌前跪坐下来。
他在磨墨。
一圈又一圈,似是有着足够的耐心,而后才提笔,落下了几个名字。
太后,赫连端,黄庆天,黄博,黄权……而后,又是几个更加浅淡的名字,坠在了后面,这其中,又包括了赫连逸,也即是寿王的名讳。
阿星面无表情地将太后,黄庆天,黄博,黄权的名字都涂了个彻底,再抬起来,望着上面的名字,露出几分轻松之色。
不多时,他将毛笔丢到一旁,再将纸张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塞到自己的嘴里。
纸屑墨味,并不怎么好闻。
只是利齿研磨着那些名字,就如同啃咬着仇人的血肉,一时间,也难免激起凶性。
能够目睹仇人一点点死去的感觉,是真的相当美妙。尤其是那人哭嚎着躺在地上,已然断了腿,却拼命地朝他蠕动,将他当做救星的时候——
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
阿星甚至记得自己那时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在刀光剑影里飘飘而
去:“黄庆天,黄大人,您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我来吗?”
黄庆天那张惊恐的脸,不管回味多少遍,都叫人痛快。
阿星并不喜欢杀人。
他更喜欢慢慢折磨他们,让他们在胜利的前夕,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再叫他们摔得粉碎。
是不是自己亲手杀的人,他并不在意。只要让他们痛苦不堪,比丧家之犬还要狼狈,方能消解他的心头之恨。
他的目光幽幽,落在左侧。
那是大帐的方向。
如同一条等候多时的毒蛇,正昂起上半身嘶嘶吐着蛇信,死死地盯着猎物。
…
滴答,滴答——
夏日有雨,浇灭了许多燥意。
惊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茫然地注视着昏暗的室内,晨起的微光正一点点吞噬着漆黑,那种光与影的过度,更如某种扭曲的魅影,让人盯久了,反倒更加浑浑噩噩。
“醒了?”
赫连容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凉意。
只从语气听来,异常清醒,就好像根本没睡般。
惊蛰含糊地说:“好似做了个梦。”
梦到了他爹,梦到了蛇,也梦到了血气。
只不过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也再不想起来。
“你总是会做梦。”赫连容淡淡说着,将人拉进怀里。
惊蛰撞进赫连容的胸膛,咕哝着说:“哪有这事?”又道,“难道你不做梦?”
“很少。”赫连容平静地说,“极其偶尔梦到,总是相同。”
他的手里,总会捧着一碗汤。
只不过这梦,在遇到惊蛰后,越发不怎么梦见,而今,更是不复存在。
若非谈起,已经不记得了。
惊蛰趴在赫连容的怀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赫连容,我现在,觉得好生幸福。”
柳氏与岑良,就睡在不远处的主屋。岑玄因或许还活着,好歹也是个希望。
而他现在,只要一睁眼,就几乎能够看到男人在他身边。
一伸手,就能抱到他。
这是他从前,不曾想象过的日子。
只要沉浸其中,就仿佛情绪也被感染,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那并非是害怕,更像是太过喜悦,无法克制的反应。
惊蛰不自觉抬起头,软软冰冷的唇蹭着赫连容的下颚,晨起还未刮过的下巴,有着浅浅的胡茬,刺挠得有点疼。
“……你呢?”他道,“你会觉得,快活吗?”
“你躺在这。”就在他的怀里。赫连容低低笑了,那浅淡的笑意击碎了声音里的寒凉,染着几分深沉的眷念,“你说呢?”
竟是,温柔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