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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只是带了苦味。

朝岁看向悬崖边的燃香,还有小半,江宴已经不在塔内了。

唯一留念的月见草,他也不要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

人间的雪都比修真界冷。

沧海桑田,时间会改变一切,七百多年前的鱼米之乡,早已找不到往日痕迹,没人知道这里曾叫千古镇。

世人只知这里几十年前,遭过一场劫难,有邪魔降临,杀了好些人,后来这地方被誉为不详之地,沦为了乱葬岗。

月亮无声的高悬在夜空,重重叠叠腐烂的尸体间,一个跌跌撞撞的孤零身影,漫无目的走了半晌,随后似乎走不动了。

他倒了下去,再也

起不来了。()

也不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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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燃尽前,江宴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曾经待了一年,算作半个故乡的地方。

妖界的血腥并未影响到远在人间的安宁,周围死尸为伴,寂静无声,江宴望着天空月亮,漫不经心地想。

这里沦为乱葬岗有他的功劳。

几十年前,忘了那天怎么了,好像是哥哥在灵山道场,给江叶骅置办了场生辰宴,修真界人人艳慕,五湖四海都是前去庆贺的,漫天烟火都放了七天七夜。

他那会在做什么,好像是捧着朵小黄花,吃着桂花糕,身旁伴着一盏流萤小灯。

他也在给自己过生日。

......他实在很讨厌江叶骅,生辰都与他一样,害他在这天想离哥哥近点的时候,就算躲在灵山脚下的石洞里,都会被过于耀眼的烟花照到,照得他像只悲惨可怜的虫子。

他不是时时能控制自己,所以他换地方了,换到了被遗忘的千古镇。

结果也不安生,又让他瞧见了讨厌的医馆,和讨厌的郎中们。

不同的是,这些人在他眼里如同蝼蚁了,他随手掐死几人,众人吓得惊慌失措,腿软到爬着跑,望着一个个摇尾乞怜的面孔,他终于畅快了。

反正他时常发疯,无所谓。

江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选择了这里作为葬身之地,或许多年前,他就该死在这,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最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不知道是他弄丢了哥哥,还是哥哥弄丢了他......

意识在模糊,江宴浑浑噩噩的想到,那日从昏沉中醒来,他忍着伤痛跑回洞府,留给他的,只有空荡荡的石床,他火急火燎地四处寻找。

后来,他在路边茶坊看到了哥哥,欢喜靠近时,就听到哥哥叫了声:“弟弟。”

哥哥摸着一个陌生的小孩脑袋,眉眼柔和,叫着对方弟弟。

哥哥被抢走了。

就像五雷轰顶,被碎尸万段了般,江宴那刻真要疯了。

他红着眼睛要冲上去,告诉江叶草他才是弟弟!那个是不知哪来的小偷!

可他最终迟疑了。

不知是因为江叶草脸上那久违的,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轻快笑容,还是因为江叶草很快苍白的脸,头晕目眩的虚弱模样。

他这张脸......如果闯入哥哥的视线,会不会刺激到哥哥,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哥哥......

江宴躲在街角,静静看着那个陌生小孩,笑容满面,在江叶草身边驱寒问暖。

他跟了他们三日,偶尔他会蹲在路边找滩水,望着水滩里倒映的稚气小脸发愣。

他努力扯起嘴角,试图露出和那陌生小孩一样温暖的笑。

发现做不到了,他愣愣看着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容,眼里露出无措茫然。

自己什么时候变

() 成这样了。

不记得了(),但他已经这样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怎么能再拖哥哥下水,他用指甲划着水面倒映的脸颊,血淋淋的。

真丑......

这些年,玄沐仙尊门下,江叶草和江叶骅兄弟两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宴随便就能打听到无数消息,而听到最多的,就是兄弟俩人关系多好。

江宴无数次想要跑到哥哥面前挥手,告诉哥哥,他才是弟弟,想要杀掉江叶骅,让他把哥哥还给他。

可事实上,他甚至没在江叶草身前露过面,只敢远远望着,还得披上严实的黑袍。

他怕哥哥记起自己。

今天看来,多虑了,哥哥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倒映在江宴瞳孔中的月亮,不知何时红了,他眨了眨眼,睫毛湿润。

他其实不想承认。

江叶骅在哥哥身边,已经七百多年了,而他只有十二年,抛开小时候不知事,算起来,在哥哥身边的日子竟然只有可怜的七年,连江叶骅的零头都不够。

他凭什么觉得,就算哥哥恢复记忆,会舍弃江叶骅而选他呢。

就算他没了一身罪恶,能重新回到哥哥身边,可他再也不想,再也不想跟人分哥哥了......

哥哥要么是他的......要么他不要......

江宴红着眼睛,缓缓抬起手。

躺在一堆尸体上的青年,像是在做人生最艰难痛苦的决定,最后,他两指颤抖着,在冰冷如水的月光下,挣扎又不甘地,低低打了个响指——

红玉宫内。

鼻青脸肿醒来的江叶骅,头晕目眩地摇摇头。

他看着面前担忧的哥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什么都忘了。

“怎么了,”江叶草喂他吃了颗丹药。

江叶骅感觉自己好像想告诉哥哥什么,可他实在不记得了,挠挠头:“算了,没事。”

他担忧紧张的打量江叶草:“哥哥怎么样。”

江叶草嘴角弯起浅笑:“我没事。”

不仅没事,江叶草看向衣袖,眼眸深处露出一丝疑惑。

本该蔓延到腕间的咒禁,消失不见了。

折磨了他数百年,连师尊都深受其害的强大咒禁,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从那妖藤手环,轻轻扎了下自己后......

“哥哥没事就好,我们走吧。”江叶骅嘴角露出灿烂的笑。

江叶骅心间的疑惑被打断,轻笑摸了摸江叶骅的脑袋,“嗯,走吧。”

等会天就亮了......

打完响指,江宴恨不得把两根手指折了。

他也确实愤恨无比地折了,骨头折的咔嚓咔嚓,仿佛身体剧烈的疼痛,才能让他心间的痛苦少些。

就该让江叶骅记着,无论他告不告诉哥哥,江叶骅都知道,哥哥不是他亲哥哥。

有裂缝后,永远也回不到曾经了。

() 这样,世上就多一个人和他一样痛苦了。

多好啊。

江宴满怀恶意的笑起来,他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江宴呆呆望着天上寒月,

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每次他热乎乎凑到哥哥身边,夜间蜷在哥哥怀里,哥哥都笑着说他像暖炉。

可是他的心,已经冷了。

在他敲遍镇上二十七座药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抓错的时候,心就冷了。

他早就对这世界绝望了。

不再是能温暖哥哥的小火炉了。

江宴盯了寒月良久,最后妥协似的,放下了歪折的手指。

算了,他已经弄丢了哥哥的小暖炉,不能把他的小太阳也弄没了......

讨厌的江叶骅。

江宴算着日子,在江叶骅夺走哥哥的第七百二十三年零七天,恭喜,以后彻底是他的哥哥了。

江宴赤红着双目,意识随着掉落的泪珠,一点点散去。

这次,是他不要哥哥了。

是他不要了......

*

悬崖边,朝岁望着猎猎寒风中,燃到尽头的香,青丝拂过的白皙脸颊看不出悲喜。

他身旁的嬴辛,想起一个诅咒般的声音。

“好好看着江宴,看看他的结局,你和他都有魔源,你终会和他一样......”

蓦然生出一点兔死狐悲的嬴辛,捏紧了手,低声又茫然:“师叔,我会和他一样吗。”

朝岁听出这话中淡淡的哀伤,意外地看向嬴辛。

不知有没有后悔送了对方一程,少年脸颊被寒风吹的发白,似乎被冷到了,勉强笑了下,“死后连个敛尸的人都没有。”

朝岁沉默了瞬:“不会,而且有人会为他敛尸。”

嬴辛错愕,黑眸微微睁大了。

*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拄着拐杖,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出现了布满血腥和尸臭味道的乱葬岗里。

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她丢下拐杖,艰难地推开四周的尸体。

用干净的布帕将血淋淋的脸颊擦拭干净,那张苍老的面容露出了笑。

已经将眼睛闭上的江宴,被迫睁开了,他转了转红通通的眼珠,疑惑地看向跪坐在身边的老妪。

感受到对方擦拭他脸颊的温柔,江宴露出茫然之色。

他整天想着哥哥,不记得自己有过风流债。

何况对方这么老,还是个凡人。

老妪看出他的疑惑,轻笑道:“仙君大概忘了,我是小芜,七十多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小芜是谁。

江宴看着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

也是这里。

那天他生日在千古镇发疯,一家医馆前,就跪了个泪流满脸的小女孩,带着她被恶霸打得奄奄一息的爷爷。

江宴什么都没做,只是发疯把医馆的里人都杀了,还有街上不顺眼的人,全都杀了。()

后来,丢给了那小女孩一株灵草,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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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女孩好像跟在他背后,跑了好久,一边努力跟着他一边抓着灵草反复说:“我叫小芜,仙君大恩,我会报答你!”

江宴漫不经心的想,一个小凡人,能报答他什么。

无聊。

望着与记忆中白嫩小脸完全不同的苍老面容,江宴一时没了话。

随便吧。

又不是哥哥给他敛尸,都无所谓。

老妪跪坐在江宴身边,小心抬起他修长的手,细细擦拭起来,一边擦拭一边感叹道:“数十年不见,我已老去,仙君风采依旧。”

江宴一哂。

他虽未自爆,却和自爆差不了两样,全身骨头碎了,皮肤被血染的鲜红,夹在一群腐烂的尸体中,恶臭无比。

乌发粘血,不用看,都知道小辫子上脏兮兮的,上面坠着的草叶也所剩无几。

哪来的风采依旧,面目全非还差不多。

看来人老了,眼神会不太好。

得出结论,江宴漫不经心地重新闭上眼,耳边传来老妇人喋喋不休的声音。

小芜说着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江宴不置一词。

凡人一生如此短暂,没有意思,江宴不感兴趣,甚至感到厌烦,直到对方说自己一生行善积德,终于在暮年,得到了神灵眷顾。

“没有神灵、”江宴忍不住,不耐地吐出这四字。

老妪语气柔和,解释道:“真的有,我看到了,而且我的愿望被神灵实现了。”

江宴望着那张充满岁月痕迹,宛如枯木的苍老脸庞,嘴角微翘,露出一贯讥讽。

“既然实现了,为何你还是这幅模样。”

凡人的愿望,除了不老不死还有什么。

老妇人一愣,笑着摇摇头:“仙君误会了,我向神灵许的愿望是,在仙君需要的时候,能出现在仙君身边,尽我所能帮助他。”

江宴被擦拭的手指顿了顿,侧过头,眸中倒映的那张苍老面容,露出柔和灿然的笑。

“现在实现了,能再见仙君一面,我已心满意足。”

江宴:“......愚蠢。”

“我不是仙君,”江宴漠然纠正道。

老妇人细心打理着江宴头发,将血迹擦干,温声道:“我知道。”

这个曾经把镇子变成乱葬岗的青年,比起仙君,明显更像个邪魔。

“我相信善恶有报,仙君落在现在的地步,一定是做了恶事,但是有什么关系,”

老妇人拿出梳子,轻轻为江宴梳理乌发。

“纵使你是天下人的邪魔,依旧是我一个人的仙君。”

江宴:“......”

他沉默良久,最后抬起变干净的手,摸了摸老妇人的脑袋。

就像小时候,哥哥摸他的那样。

手掌温暖而有力。

在朝岁注视中的香火,在冷风中,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点光。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

乱葬岗。

被江宴指尖划过苍苍白发,变成了黑色。

跪坐在江宴身边的老人,脸上的褶皱消失不见,枯萎容颜恢复如初。

“谢谢,”沙哑低颤的嗓音微微落下,“但我还是不喜欢除了哥哥以外的人,碰我头发......”

恢复豆蔻年华的女孩,拿着梳子的手一顿。

抚在她发顶的手,在说完这带有孩子气的倔犟话后,无声垂了下去。

意识到什么,小芜微微睁大眼睛,泪珠一颗颗掉了下来,她伸手想要抓住,却扑了个空。

青年用最后一点妖力,让她返老还童,今后无病无痛,不老不死。

没了半点力量支撑,他连仅存的身体都无法维系。

他彻底消散在了人间。

魂飞魄散,连尸体都不会有了。

小芜呆呆望着眼前消散的点点星光,她伸出手,拼命想要留住一点,可最终什么都没留住。

天亮之前,她终于忍不住,一个人趴在乱葬岗,痛苦的嚎哭起来。

“啊——”

她的仙君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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