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老太太愤怒又痛苦的字字泣血哭诉被温热的海风给搓成一缕细线,从老爱一家子的耳朵,顺着耳道一路钻入了他们的心里。
胤礽、胤禔、胤祉、胤禛等人听完这话,胸腔中像是憋着一团熊熊烈火似的,同样觉得愤慨、憋屈极了,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攥成拳头捏的关节发白,骨头嘎吱嘎吱响。
“阿玛,这些洋人实在是心肠太恶毒了,赚着咱们大清的银子,还拿毒物来坑害咱们,要让儿子说,合该将他们全都关进刑部大牢里,每天不给食物、不给水,让他们一日三餐全吃鸦片来饱腹!儿子倒是要看看能不能毒死他们这些乌龟王八羔子们!”
直郡王气得脸色通红,右拳一拳拳地砸在探开的左手掌心中,怒气忡忡地破口大骂道。
怀里抱着大孙子的康熙,脸色也阴沉的吓人,恨不得接下来的后世都不去了,现在当即让“老祖宗”带着他们回到紫禁城。
他要立即发布在全大清销毁福|寿|膏的圣旨,并且通知沿海地区控制出入境的官员,让底下人严查每一个进入大清做生意的西洋商人们,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那黑心肝儿的人借着虚假的宣传名头,来给他们大清输送毒物!
正当老爱一家子人听老太太的话听得义愤填膺、脸色涨红时,一行人的身后又突然传来一个老头喘着粗气的高喊声:
“孩子他娘,我说,你不跑到前面去看林大人销烟的大场面,和一群陌生人聚在这儿叽里咕噜的瞎说什么呢?”
康熙等人循声往后看,就瞧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皮肤泛黑、胡子斑白,精神矍铄,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小老头,正顶着满头大汗,呼呼歇歇地朝着他们跑来。
“我这不是小脚走不快嘛!喏——老头子,你瞧,人家是从京城来的,对咱这儿不熟悉就找我问问前面销毁鸦片的情况,我才站在这里与人家姑娘和她的家人们聊了一会儿。”
老太太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跑到自己身边,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老爱一家子的老头子说道。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是旗人?”
老爷子没有搭理自家性格单纯的老太婆,即使听到自家老伴的话,他也没有放松对康熙的警惕。
他们这些住在虎门的当地人可是知道林大人这烟销毁的属实是不容易,不仅洋人们各个着急上火的直跳脚,一些坏心肝儿的大官、富商们也是不愿意的。
这些日子里他们虎门来了太多外地人,说不准里面就有搅局的坏蛋!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康熙一行人,心中的疑窦更多了,谁家正常人大热天里裹得这般严实?看着就不太正常!
康熙瞧出来眼前这小老头是个性子警惕的,他刻意的放松了一下因为愤怒而紧绷起来的身子,对着小老头温声笑道:
“老人家,我们的确是京城的旗人,最近来南边办点事儿,路过虎门施,听到路人说海滩这边有销毁鸦片的正义之举,慕名前想要瞧一瞧。”
听到
“正义之举”四个字,小老头的脸色也放缓了,知道康熙一家子是“自己人”了。
他伸手指着前方五百多米的销烟地点,对着康熙说道:
“走吧,老头子我对这销烟的事情还稍微懂点,你们感兴趣的话,咱们边走边说。”
康熙点了点头,忙抱着弘晞抬腿跟上老两口,胤礽、太子妃等人也忙跟上了脚步。
“唉,现在真是世道不好啊,鸦片把咱们大清的百姓们坑苦了,就为了这毒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普通小老百姓辛辛苦苦挣得血汗钱一下子都没有了,银子被洋人们给骗去了,身子骨也生生熬坏了。”
老头子双手背在身后,幽幽摇头道。
“老丈,你可知这鸦片是从哪国的洋人传来的?”
胤礽抿唇对着唉声叹气的老头询问道。
“哪国?”小老头冷笑一声,气愤道:“哼!哪国的洋商都有,那英吉利人、法兰西人、沙俄人从不同的边境想法设法给大清送毒物!”
“别说我们这些普通的小老百姓们吸烟杆子了,就是那些京城里的大官、富商们也是吸烟杆子的,整日烟杆子不离手,各个没精气神儿的瘫在床上、软榻上。”
“哎?不对啊,你们不是从京城过来的吗?怎么会不知道京城的鸦片很多呢?”
老头刚放心对康熙等人的戒心,因为胤礽的一个问题,再度变得困惑了起来,看向康熙等人的眼光也再度变得探究了起来。
弘晞见状,忙摇晃着自己的小手,奶声奶气地接话道:
“老爷爷,你有所不知,我们家家风严,长辈不让小辈吸烟杆子的,看见谁拿烟杆子就要被打断腿的!因此我们家人对鸦片的了解很少,平日里连京城的烟馆子分布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头听到弘晞的话,又细细打量了康熙等人的脸色与体魄,面容红润健康,身材高大强壮,眼神也是黑亮的,的确不是被那鸦片掏空身子的,可能这家子人真得因为良好的家风,幸运的逃过了鸦片的毒害吧?
彻底放下戒心的小老头,又骂骂咧咧地吐槽道:
“那你们倒是祖宗保佑了,我提前给你们说,小老儿不会说好听话,只会讲难听的大实话,就算你们是旗人,我也要说你们不想听的实话。”
“如果说什么人抽鸦片抽的最多,小老儿还真说不上来,但京城那些八旗子弟们抽的鸦片绝对不算少啊!朝廷们年年养着你们这些旗人,指望着你们八旗子弟打仗呢,我呸!现在八旗子弟们各个抽烟杆子抽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我看若真有仗要打了,这些人能扛得动刀都不错了,一个个的还打个屁的仗!”
作为上三旗的旗主,统领八旗的康熙:“……”
诸位皇阿哥、太子妃:“!!!”
弘晞:“……好敢说真话的耿直老爷爷哦!”
“老丈,你说的话可是真的?八旗子弟们的战斗力可是很剽悍的,他们可是巴图鲁啊,怎么会,怎么会染上烟瘾,抽鸦片抽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呢!”
关心战事、对军|队的情况了解颇深的胤禔完全不敢相信小老头的话说得是真的,他皱着浓眉,急切出声询问道。
康熙等人也抿着双唇,急着想要从老爷子口中听到答案。
小老头转过脸看着老爱一家子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了,他往上挑眉道:
“剽悍?那你说的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大清刚入关时,这群身经百战的八旗子弟们确实剽悍!等入关后呢?他们不事生产,月月都能领银钱,朝廷用钱养着他们,各个八旗子弟闲得整日里养花逗鸟的,鸦片一传进来,他们有钱又有闲当即就抽了起来,要知道一个人整日里啥事不干!闲也能闲废了!”
“前明掏空半个国库养宗室的王亲贵族们,养的老朱家的王爷们各个富得流油,底下的百姓们穷得口袋比脸都干净,崇祯皇帝召集军饷,连他老丈人都不愿意拿出钱来,等那闯王李自成来了,这些大官们各个掏出巨额白银来讨好,买他们的命!老朱家的庞大宗室拖垮了前明,哼,本朝养八旗子弟,小老儿觉得这是一个性质。”
听着头铁脖子还硬气的老头子毫不留情、劈头盖脸的犀利怒骂,康熙等人的脸色变得青青红红的,像是打翻的染料盘似的。
胤禛轻咳两声,看着小老头除了外表打扮得比较质朴外,说话却一点都不憨厚,反而像后世那些茶余饭后、闲来无事评论古代历史的小年轻们般,毒舌极了,不禁又开口询问道:
“我听老丈这话说的头头是道的,你怕不是一般人吧?”
“小老儿没什么本事儿,就是一个家有薄产的、黄土都埋到肩膀处的普通人罢了。”
走在老头子身旁的小脚老太太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用手照着自家老头子的胳膊上拧去,脸上却带着乐呵呵的笑容,看着老爱一家子笑着说道:
“你们别见怪啊,我家这位就是个犟驴脾气,他之前是当官的,后来因为这张破嘴在官场中处处受排挤,一气之下就辞官不干,回老家来了。”
老爷子听到自家老伴当面拆台的话,一张老脸瞬间羞赧的黑里透着红,十分不自在地佯装怒意对小老太太呵斥道:
“老婆子就你多嘴爱说话!”
康熙闻言,眸光变得更沉了些,短短这几句交谈与外在的表现,阅人无数的他就能看出来眼前这脾气臭、说话耿直的小老头是个心忧大清的。
他年轻时肯定是寒门学子,家中没有什么助力,也没有人教导他官场的生存之道,通过一步步读书科举苦熬上去做官,却发现自己的脾气、性格完全在圆滑,需要处处迎合的官场上生存。
不得不说,有些可惜了。
小老头的性子警惕,看问题也是一阵见血,确实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他能被同僚排挤的做不下去官,跑回老家来当富贵闲人,却还能张口就说出这种有大局观的话,想来是时刻关注着大清的局势的。侧面也反映出来现在的官场是很黑暗的,坐在皇位上的不知道是自己第几代的孙子也是
个没甚大本事的!
若有本事的话,也不会让真得肚子里有墨水,只是说话不中听、脾气不好、心忧国事的官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排挤走了。
康熙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前面的人群。
他抱着孙子,带着儿媳与儿子们,跟着两位老人挤进黑压压的人群里,从人群缝隙里拼命挤到了前方。
入眼就瞧见海边被人挖出来了好几个大池子,池子底部铺着整齐的大块青石,池子周围还钉着一圈结实的厚木板,一条长长的涌动着浑浊白水的水沟从中段被截出来好几个口子,白水顺着这几个口子源源不断的往几个大池子中流淌。
池子中堆积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烟土。
一大群身穿铠甲、腰挎佩刀的士兵正拿着铁锹神情严肃的舀着生石灰,一铁锹、一铁锹地将石灰往池子中倾倒,生石灰落进水池里,瞬间产生激烈的化学反应,冒出来了沸腾的泡泡,快速溶解着池子中堆积的黑色烟土。
胤禩探着脖子往前使劲瞧了瞧,对眼前的景象看的似懂非懂的,不禁扭头对着站在身旁的毒舌老头子,嗓音温润的出声询问道:
“老丈,小子有些没看懂,你可否为我解惑,这是在用什么方法销毁鸦片吗?”
康熙等人听到老八的问话,也全都扭头看向小老头。
小老头抿了抿唇,用左手扒着面前被士兵们用木头围起来隔离普通人的木栅栏,右手指着里面沸腾冒着白烟的池子说道:
“这法子叫作‘海水浸化法’,是林则徐大人想出来的硝烟新法子。”
“新法子?那旧法子是什么啊?”
老十胤俄听到这话,立刻好奇的接话道。
站在小老头身边的老太太开口对着十阿哥叹气道:
“旧法子是‘桐油焚烧法’,造孽啊,那是直接把这黑色的烟土淋上桐油,用火烧,冒出来的黑色狼烟铺天盖地的,气味儿呛人极了,离得好远都能闻道,若这焚烧法能将这毒物烧干净也就罢了,偏偏烧不干净,残存下来的烟灰落到泥土中,后来又被那些烟瘾犯了的人,用双手从土里刨出来接着吸。”
“林大人一看这老法子不行,才冥思苦想琢磨出来了这新法子。”
听到老太太这话,康熙等人默默在心中记下:销毁鸦片不能用火烧法,这是错误又不见效的。
“老人家那池子底部铺石板,四周还钉板都是为了防止烟土渗透到沙子里,被人以后重新挖出来吸食对吗?”
听完小老太太的话,胤礽眯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前面池子的构造,对着老丈猜测性的询问道。
小老头点了点头,又侧着身子指了指远处蔚蓝海面上翻涌的白色浪花,对着胤礽回答道:
“年轻人,你猜的没错。”
“你们瞧,木栅栏前面的那条水沟里流的是高浓度的盐水,盐水流进池子,先把那些黑色烟土浸泡半日,然后士兵们才能往这盐卤里面洒石灰,而后还得握着手里的木耙子在池子中使劲搅拌石灰与烟土,让鸦
片碎沫子充分溶解。”
“等到傍晚涨潮时,池子两侧有放水口,池子里的烟灰水会随着潮水流到大海,等退潮了,士兵们跳到池底里把池子底部的青石冲刷干净,再把周遭的板子也收拾干净,保证上面不会有大块的烟土残留物,让烟瘾犯了的人跑来用小刀刮下粉末吸,等到第二天了继续在这池子里硝烟。”
“第一天硝烟时我就来这儿看了,足足看了一整天,看完整个流程我才回家的,不得不说这法子的确是要要比老法子好太多了。”
小老头用手捋着下颌上的胡子,高兴咧嘴笑道。
康熙等人将老丈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全都记在心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几个大池子,准备等他们回去后,也用这“海水浸化法”来销毁鸦片。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一点点往西边挪动了。
前来观看销烟场面的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老两口准备回家了。
康熙等人随身携带的水囊早都喝空了,一家子被热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