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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刹那间的愣神,吞天的反应慢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但毕竟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时间,足够商挽琴辟出最后一刀。

她手上已经出现无数震裂的伤口,鲜血流下又被冰霜凝结;原本洁白晶莹的力量染上淡淡殷红,仿佛一缕缕红色水墨游走。而她本人若无所觉,只是重重砍下那一刀!

砰……!

从冰晶到刀刃的碎片,在重击下相继破碎。它们化为细密的飞屑,再也不能够凝固在一起,只剩一把破损的刀柄。

但也就是这一击,终于突破了吞天的防御。它穿透黑白二色的鬼影,将那破损的刀柄送到吞天的胸膛前。

只见一道银白光芒闪过,吞天只觉胸前刺痛。他惊诧地发现,那短促得可笑的刀刃,竟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宛如被某种力量挪动进去……挪动?力量?

吞天终于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一句“扁毛畜生”,厉声喝道:“将那只食鬼鸟剁了——小畜生在支援我这孽徒!!!”

与此同时,商挽琴尖叫一声,竟是不顾咯血,凄厉喊道:“谁敢动芝麻糖,只要我不死,必让他受万鬼噬心而死!”

这句话含着滔天恨意,的确有效阻止了一旁的弟子。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犹豫着去看祭坛上方的大人们,可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没有指令这件事,一个个都看着场上,像在掂量什么。

商挽琴还在喊,甚至发出了疯狂的笑声。这一刻她看上去竟和吞天异常相似,都是艳丽的眉眼、疯狂的情态,哪怕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像极了恶鬼,也是深渊中最艳的恶鬼。

“你们不是要制造恶鬼吗?”

“不是要让我控制吗?”

“一个乔逢雪怎么够?师父,你也来啊!”

她哈哈大笑。

“师父,你就行行好去死一死,交出魂魄,永远为徒儿所用如何——!”

场外,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相互看了一眼。教主忽然指了指台下的乔逢雪和食鬼鸟,又轻轻竖起一只手掌,轻轻说:“别动,看着。”

弟子们都微微色变,明白鬼羽那句话竟然真的让大人们心动。他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只希望在场的自己能顺利度过这一劫,莫要被卷入什么风波。

场内,战斗愈发激烈。

商挽琴发出了太多声音,违背了太多次规则,而守护她的冰盾又早已碎裂,于是规则的力量实打实地锤击在她身上。她浑身都是血,还有两道黑白鬼影贴身而来,死死勒住了她!

但,商挽琴仍然拼命往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残破的刀柄,神情愈发狰狞;在她的意志下,鲜血和着仅剩的一点冰雪之力,再度凝结成冰刃,拼命地想要刺进吞天的心脏。

去死……

去死……

去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鬼影死死勒住她,她

几乎窒息。寻常人在窒息的时候总会身体无力(),但商挽琴虽然满面通红?()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却仍旧拼命抓紧刀柄,拼死将那一点点短短的“刀锋”往前送。

吞天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头发散乱地披着。他注视着她这副模样,面部肌肉抽搐一会儿,竟是狰狞地笑起来。这张艳丽的面容,从未如此刻一般凄厉,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朵。

“就这么想杀我?”

他竟然身体前倾,让那截“刀锋”浅浅刺破他胸膛。血液溢出,鬼气也溢出,而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缓缓收紧。

“你真想杀为师?”

“咳……咳咳……”

商挽琴止不住咳出来,却又因为脖子被掐,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之声。她的眼睛已经烧红,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可饶是如此,她握刀的手仍然异常坚决。

她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手上,甚至放弃了躯体的防御,只为了推进一点——再推进一点!

只差一点了……!商挽琴已经什么都不去想,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她已经看不见吞天,也听不见吞天的声音,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刀要刺进去,应该刺进去,必须刺进去!

为了早已死去的乙水和鱼摆摆,为了身后的乔逢雪,为了她自己那颗始终不甘的心……刺进去啊!

商挽琴在心中怒吼。

刺进去!

这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吞天也烧着莫名的愤怒,却还要扭曲着笑容问她“是不是无论我对你多宽容,你都要恨我到底”。

她也不知道,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出手,一些人在骂她“做得太过”、“斗法就算平手,赶快停止”,一些人在骂吞天“她没分寸你也没分寸吗”、“赶紧结束”、“现在最要紧的是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身后陷入昏迷的乔逢雪,忽然动弹了几下,虽然双目依旧紧闭,他神情却显出某种痛苦,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却因为过于艰难而难以做到。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战场边缘、弟子群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平凡无奇的弟子,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而这份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却是因为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那个弟子——鬼青,他突然跑了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冷风呼啸的山顶祭坛,在无数惨白的火焰和尸骨的注视下,他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了起来!

战场上,吞天正好背对着他,于是他也朝着吞天背后奔跑而去。他听见了旁人低低的惊呼,甚至能感受到无数错愕的目光在他身上刮过,也能感受到某些反应极快的人正在出手,他们的法术或者武器所掀起的风,几乎就要追上他。

的确,他不是什么非常优秀的弟子。在这兰因会里,他哪怕榨干自己每一寸骨血,日日夜夜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强算一名精英弟子。

他上头压着无数人,谁出手都能轻松杀死他。他也总是沉闷地遵循所有命令,战战兢兢地活过每一天。

但是,

() 当一个人多年来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拼命,当一个人终于要抓住他这辈子唯一的目标……

那么,他可以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武器或法术都快。

顷刻间,鬼青已经来到吞天背后,也进入了吞天的鬼域,进入了那两条恐怖规则生效的领域。

规则一:禁止心跳变化。

规则二:禁止出声。

而鬼青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刻都快,甚至他还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这个永远沉闷、寡言,还很怕虫的弟子,在这一刻咆哮出来,像要将多年来压抑的所有的愤怒和忍耐统统宣泄而出。

“吞——天——!”

鬼青狂喊。

“吞天——!!!”

他是如此地愤怒。

可他愤怒的对象,甚至没有回头。

那个本名李凭风、代号吞天的男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玩弄着草民卑贱人命的男人,他连头都没回。

他不屑于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规则的力量已经重重压来。鬼青的故乡离海不远,他曾经跟着渔船出海,又不慎落入海中,险些丢掉性命。他永远记得坠入深海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就是四面八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而每一刻的重量又比上一刻更沉,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即将被压扁、压碎,甚至不如一缕海草。

现在,他又找回了童年的感受,也再次感到了童年的恐惧。

可是……相比起他这些年来的煎熬,童年的恐惧又算什么?那简直像蜂蜜一样甘甜啊!

鬼青笑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想:吞天知不知道,自己这个卑贱的、被他视为玩物的弟子,其实也是能够操纵规则之力的鬼人?

而他的规则之力,作为鬼青的规则之力……

说真的,并不强大。

他的规则之力真的非常弱小,特别特别弱小,在绝大多数场合和绝大多数时间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除了现在,除了此时此刻。

鬼青的规则之力是:无论任何场合,可以选择一个和他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他们的空间位置,为时一眨眼。

是的,不仅只能选择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时间还只有一眨眼。

鬼青从来没在别人面前用过这一能力。在最初发现自己的规则之力时,他自己都感到非常荒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怎么弱小无能的规则之力。恶鬼的规则通常有好几条,越是厉害的鬼人,越能应用强大的规则,而鬼青只蕴养了一只银级恶鬼,还恰恰继承了最弱小的规则之力。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份力量——直到现在。

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颤抖的手指掐出法决。

他是这样平凡,他的力量也是这样弱小,当他拼命掐出法决、用出规则之力时,根本没有引起那个男人多一丝的注意力。

但就是这样一条弱小的规则之力,因为“无论任何场合

”这一特性,哪怕在强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旧能够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发动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和商挽琴交换了位置。

这个少年出现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颈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断裂;他的身体被规则之力冲刷,完成了瞬间的凌迟,成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走到了尽头。他来不及看见他想看的结局,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遗憾。

在生命的最后,他甚至有些忘记了仇恨,也有些忘记了时间。外界的时间里,他的死亡异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还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忆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为他调皮爬树、摔了一跤,姐姐拎着他站起来,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心疼地拍着他。

姐姐……

大他六岁的姐姐,只存在于他九岁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场灾害后,被父母哭着卖去远方的姐姐……

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

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这个被他认为是假名、是逢场作戏的飘萍一般的名字。

“这么多年……”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

他没有能够说完这句话。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来时突兀,消散时也突兀。他含着那点笑,也含着那点柔情的光彩,彻底不动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一眼鬼青,没有疑惑或者愤怒或者惊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没有丝毫在意,更没有丝毫后悔。

商挽琴看着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烛光,像夕阳,像手掌落在头顶时温热的触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

“现在……仅此而已了。”

她哑声说。

接着,她扭过头,看向鬼青的尸体。她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好像以为这少年只是重伤,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她明白没有那个“或许”,就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发现乌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鬼青的尸体,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四肢都很软,但往嘴里塞一把沾血的药,她还能继续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来。”

商挽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是教主说的。

她抬起头,先看向乔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坛。四周仍旧鬼火飘摇,一张张面具远远近近,鼎中的眼珠射着怪异的冷光。

祭坛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现在空了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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