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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少年时,冯俊成时常因为家教严苛受罚,但所谓惩戒也往往只是罚抄罚背,从来没有体罚过他。因此冯俊成即便深受其苦,也从不觉得冯老爷真正苛待过自己。

他是冯家嫡长,冯老爷对他的用心良苦,他可以体会。

董夫人总是拿白姨娘的孩子和他比较说事,说知玉益哥儿生下来就是在冯家享福的,她的两个儿子偏偏劳碌,大儿子小小年纪就病死了,叫她终日自责,心里又冒出个小小的念头,要是不由着他带病往学里读书,好好卧床养病,是不是就不会早夭,即便荒废学业,好歹人还活着……

小儿子嚒,生来顽皮,生下来就知道和他大哥哥不是一个性子,却还是被逼着走哥哥的老路,哥哥体弱,弟弟却皮实,莫说读书,就是捉鸡斗狗都有的是精力,也因此被打压得更厉害。

董夫人夹在中间,总是掉眼泪。

冯俊成心疼母亲,却又不能不挑起身为嫡长的责任,外加珠玉在前,冯老爷对他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大哥儿做得好的事他要做好,大哥儿做不好的事,他也要会做。

不是因为他不如二姐和益哥儿,恰恰相反,冯老爷是将他看得太重了,将他看做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人。

眼下几l个月没收到家中回信,应当也是冯老爷的意思。他对这个亲手培养的儿子感到失望,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换来如此落差,不回几l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冯俊成一时恍惚,被莫大的不真实感包裹,即便他猜测过秦家与冯老爷的关系,也不曾将他放在一个有罪者的位置审视。

他是他教出来的儿子,那是他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如果从小崇奉的信念是假,那还有什么是真?

举目往窗外看,入了冬,整个天都是灰白色,如同陷入漫无边际的雾霭,他推门步入空荡的院落,树上枝叶凋零,了无生气。

这便是顺天府的冬日,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苍白。

冯俊成出府先到侯府拜访了老侯爷,携礼谢他老人家恩情,江之衡留他用晚饭,被他婉拒,他以为茹茹发生了什么事,将人请到一边。

江之衡道:“时谦,你要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告诉我。”

冯俊成勾扯嘴角,故作玩笑,“眼下我置身难处,举目瞧不见哪里容易,一五一十全说给你只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江之衡只好跟着笑笑,“茹茹没有什么大碍?”

冯俊成答:“没有什么,大夫看过,只说被吓到了,一群人围着她哄,出门时已经笑着讨糖吃了,孩子小,哭过转脸就忘了。”

“这点倒好,不像你,像她娘,小孩子这样才好,什么事都不搁进心里才过得开心。”

江之衡说着,沉下脸来,“那带走孩子的人抓到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瞠目张胆抢夺孩童,我看这未必是人牙子干的,应当是谁别有用心,蓄意抱走你女儿。”

冯俊成干笑了笑,

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之事任谁看来都暗藏玄机,可他却只能打消江之衡的关心。

“已经请衙门的人着手去查了,有消息我来告诉你。”

江之衡拱拱手,“好,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这夜归家,屋里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灯,透过窗纸看过去,只是明晃晃的一团光晕,微弱渺小,却任凭院里寒风呼啸,都撼动不了分毫。

冯俊成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瞧见青娥坐在小厅里缝补茹茹的小荷包。那小荷包被勾了丝,惹茹茹心疼,她补个花样上去,明早放她枕边,她就又高兴了。

边上还有冯俊成的两件衣裳,本来是不稀得缝补的,眼下家里出了那么大变故,该俭省的地方还是要俭省着。这些好衣裳想穿了要再裁,可又要花好些银子。

“这么晚了还在缝补东西。”冯俊成不自觉放慢步调,倚靠隔断,透过灯火将她眺望,“不怕累坏眼睛?”

青娥朝他笑笑,嘴唇抿过线头,在指尖捻捻,穿进针眼,“我这双眼睛,可看了太多拙物,能将你给物色到,就已经物尽其用了。”

冯俊成走过去躬下身,拨亮桌上灯芯,“你就厉害一张嘴。”说归说,嘴角却带着笑。

青娥瞧他,“我说真的,初见你那日,你在我眼里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把我当银子看,可不就亮闪闪的。”

青娥直咂舌,脸孔微仰着,让他亲了一口。

她眨眨眼,“你还说!我那时骗你可难过了,最后也想和你走,只是我不敢。”

冯俊成捧着她的脸,加深了适才的轻吻。

青娥两手环上他后颈,眼神迷濛絮絮叨叨,“我就怕我跟了你,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你瞧,躲是躲不过去的,我都逃到山上了,还要被你抓回来。”

冯俊成瞧着她,心上翻涌起温热的浪潮,“因为是注定好了的。”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蒙蒙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

便我穷得叮当响了,

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

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嚒?”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l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l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

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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