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间,采薇的命数就被这样匆匆地定了下来。
临出府那一日,采薇由采月搀扶着出了角门,背着包袱的身子一病一拐,可脸上却是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生机。
采月与她相识近十载,也从她这段时日反常的模样里睢出了些端倪,如今见她这般兴高采烈地出府,心中的猜测也作了实。
采月越过角门的门槛时,遥遥地望着前头飞莲檐角下的垂花门,心里知晓这两步路走完,她与采薇此生难再相见。
往昔日夜相伴的情分缓缓涌上心头,让她在要时间红了眼眶,出口的话音带着浓浓的哽咽,"出了这门,就真的不能回头了。"
采薇股间仍是刺痛不已,可一双水凌凌的眸子却是满怀希黄地望向了垂花门之后湛蓝广阔的天地之中,连身上的痛意都化作了喜悦的养料,催着她尽快逃离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
只是她到底舍不得与采月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回身紧紧拥住了她,倚靠在她的颈窝处说道: “我盼着这一日,盼了许久了。"
采月落了一场泪,睢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悄悄地把个暗色的布袋塞给了采薇,并温声叮嘱道:“方才我去大厨房领份例时遇上了碧桐院的碧白,我与她也没什么交情,可她硬是把这个塞给了我。"
采薇一怔,疑惑又不解地望向了采月。
除了这布袋之外,采月还把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匀出了大半,强硬地塞到了采薇的手中,只说:“这布袋我已替你打开来雎过了,有张银票、还有些跌打棒伤的育药。往后你在府外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这银子你收下。"
采薇自然不肯受,采月却板了脸道:“你我姐妹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上一面,你还与我客气什么?你若不拿着……"
采月本是想说些赌咒发誓的话语来逼着采薇收下她的银子,可转念想到府外险象环生的窘境,采薇与那秋生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你好好的。”采薇收下了采月的银子,脸上的喜色化为了浓浓的不舍,只撑着她的柔黄如此说道。
采月拿帕子抹了抹泪,不去过问采薇为何会与碧桐院的人有牵扯,也不去过问这一回出府是不是采薇蓄意为之,她只是扶着采薇走出了垂花门,走出了齐国公的门相。
br />二门外的京城侧街上只停着一架驴车,驴车前立着个皮肤黝黑、身量高大的男子,此刻正目光炯炯地望向垂花门的方向,眉宇里尽是迫切之色。
等采薇清丽的身影走进他的视线之后,那股迫切之色又变为了纯澈的喜意。日头微暖,金澄澄的日光洒在那男人挺阔的肩背上。
采薇行动不便,见了男人也只是傻笑着不说话。那男人挠了挠头,上前搂扶住了一瘸一拐的采薇,轻声向采月道了谢后,方才把采薇扶到了驴车之上。
采月立在门扉处岿然不动,望着那辆驴车越走越远,心里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由衷的祝福。
人心百变,有人向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有人向往风花雪月的不羁自有。也有人像采薇一样,不图名利、不图权势,只愿与相爱之人厮守到老。
碧桐院内。
婉竹从静双的嘴里知晓了采薇受的那十棍里的蹊跷。
静双本以为婉竹听了会觉得甚为痛快,甚至有大仇得报的喜悦。谁曾想她却犟起了柳眉,追问静双:"是爷下的吩咐?"
“姨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爷自然要为姨娘做主。”静双在一旁奉承不迭。
婉竹淡淡一笑,并未见有分毫喜色洋溢在面庞中,她谢过静双特地来告知她此事,让金玉亲自把静双送出了碧桐院,
等金玉折返回正屋时,婉竹已把妆奁盒里的一百两银票拿了出来,并对她说: “那这银票给邓嬷嬷,劳她外甥为我跑这一趟。"
邓厨娘如今在碧桐院里也当上了个小管事,闲时除除草浇浇花,与丫鬟们说笑几句,一日的功夫也就打发过去了。
她是个老实惯了的人,在婉竹刚被安置去竹苑、无人搭理,孤苦无依的时候,只有邓厨娘细心照料她,忙前忙后也只是因最简单的怜惜二字。
婉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进齐国公府内院的第二日,便像齐衡玉提了要把邓厨娘调来碧桐院一事。
这是婉竹头一回向齐衡玉提要求,齐衡玉答应的也爽快,连带着邓厨娘的侄儿红喜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
金玉知晓邓厨娘在婉竹心里地位不一般,这样隐秘的事也只能交由她侄儿去办。只是……
"姨娘已给了采薇一百两银子,也够她几年的嚼用了,您总共只剩下了这点银
票,将来到处是要打点的地方……"金玉如此劝道。
婉竹听后倒是极难得地肃了容,姣美素白的容颜上浮现了几分冷凝之意,她道:“这事总是我欠了她的,多给些银子求个心安罢。"
她不曾想过齐衡玉会在棍棒功夫上磋磨采薇。如此狠厉,如此凉薄,让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何为位高之人的杀伐决断。
他动一动手,便能毁了采薇的后半辈子。纵然婉竹本意并非如此,可还是因为采薇的遭遇而愧疚不安。
婉竹外里雎着是个怯怯弱弱的美人灯,可内里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决定好了的事,金玉也不敢多劝。
晚膳后。齐衡玉身着玄鹰司的官服,踩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碧桐院。
婉竹正坐在临窗大炕上握着绣棚描花样子,碧白、碧珠等几个丫鬟们围坐在她身旁,仔细地睢着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便不曾有人发觉门扉处立着的齐衡玉。
明日便是婉竹正式进门的日子,齐老太太严命不许大操大办,只在花厅里办两桌席面,请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婆子为婉竹压一压喜。
齐衡玉本是打算让丫裂小厮们把碧桐院妆点一番,纵不能贴喜字、挂红灯笼,总也能挂些彩条添添喜气。
可婉竹听了这话后,却反倒来劝齐衡玉,“妻妾有别,婉竹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显眼。”
齐衡玉对她的乖巧听话甚是满意,今日便特地跑了一趟户部,在下值前把婉竹的户籍给催了出来。
他一现身,丫鬟们便识趣地退出了正屋,临走时还不忘阔上了屋门。
婉竹从炕上起身,一时要服侍齐衡玉换下官服,一时又要去斟茶泡水,齐衡玉见她忙的不予乐乎,便也似笑非笑地撑住了她的皓腕,问:"身上不疼了?"
婉竹赧然一笑,低眉敛目的模样像极了青山空谷里含盖待放的幽莲。齐衡玉知她怕盖,便也不再肆意打趣她,只调转了话头道: "你在做什么针线?"
婉竹羞根如腾云偎霞般的双靥愈发艳红,盯着齐衡玉灼灼的目光,她轻声答道: “静双说,下月里就是爷的生辰。"
这些时日齐衡玉既忙着料理玄鹰司的事务,又要为内宅里的琐事烦心,倒是把自己的生辰忘了个干净。
/>经由婉竹提醒,他才笑着说: "往后咱们府里也不必要绣娘了,全由你来给我做就是了。"
婉竹听了这话,心中并不恼怒齐衡玉把她当成绣娘的揶揄之话,只将那缝了一半的扇套递给齐衡玉雎。
那扁套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墨竹纹样,针线严密,针脚合缝,绣艺的确是十分精湛。
“你做的很好。”齐衡玉淡然一笑,凝视着扇套的漆眸里涌现两分异样的情绪。分明只是涌现了一瞬,可婉竹还是察觉到了齐衡玉的不虞。
她想,约莫是那清河县主也为齐衡玉做过一回扇套,所以他才会如此神伤。
婉竹将她做了一半的扇套收了起来,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齐衡玉身边,既不出声叨扰他,也无半分动作,轻轻渺渺得像极了一缕青烟。
齐衡玉不过怔愣片刻,便问婉竹: "你说你是江南人氏,可该记得你爹多姓什么?"
婉竹闻言却是一愣,漾着点点涟漪的明眸里陡然浮现了诸多情绪,其中最蓬勃的还是惧意。
只是听到“爹爹”二字,她浑身上下便止不住地颤栗。那酒醉后腌胰不堪的怒骂,柴棍打在身上的痛楚,都随着齐衡玉的话一起涌现心头。
纵然婉竹百般不愿显露出她此刻的脆弱来,可微微发抖的语调还是暴露了她的惧意。
齐衡玉暨起了眉宇,头一次在婉竹脸上觑见了既怕又不想怕的复杂神色,他大约是猜到了婉竹儿时的经历有些悲惨,便也识趣地略过了此话。
"你若不想用你爹爹的姓,往后便让下人们称你为婉姨娘就是了。"
话音甫落,他也拿出了袖袋里的户籍文书,将这薄薄一张纸呈于婉竹眼前。
婉竹自然是见过这样的户籍文书,被人牙子当成商货随意贩卖时,她不知有多期望着有一日能拿回自己的户籍文书。
奴籍与良籍虽只有一字之差,可前者却只是供人消遣、任人奴役的玩意儿罢了,后者才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为了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