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在南方诸国情势趋明之前,军中诸将实不宜妄动。尤其是南安郡王,万勿以千金之躯自蹈险地,到时不仅落了朝廷的颜面,反倒成为邻国笑柄,恐怕悔之晚矣。"
听林如海说得激越,就连皇帝也不免侧目: “林大人以往一向不过问军事的。”
林如海十分诚恳地启奏道: “监察军方原本实非臣的职责,然而此事与林海息息相关,于是昨夜挑灯
翻阅了南方所有的军报和通政司的档案,思来想去,都觉此事不妥。于是今日犯颜直谏,若有不妥之处,万望陛下恕罪。"
难得林如海老实向皇帝交代此事与他有利害关系。忠顺亲王站在一旁,望着林如海微微颔首。东平、西宁、北静三王俱在,此刻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年轻的皇帝却“噗嗤”一声笑了,道:“林大人所说的‘息息相关”,乃是昨日天幕所述,因为南安郡王南征失利,因此朝中决定送贾家一名庶女出海和亲之事吧!"
"和亲?"
在场诸人中,忠顺亲王依旧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东平、西宁、北静三位,看起来都是吃惊不小。
"本朝国力强盛,何至于和亲?"
忠顺亲王却不咸不淡地道: “若是全无准备,打败了仗,与割地失土相比起来,和亲算是个不错的法子。"
"贾家是林大人姻亲。林大人为贾家说话,原属寻常。"皇帝陛下神色淡淡,不见喜怒。林如海当即拜倒,将他在天幕上听到的事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全数倒了出来。
"然而那天幕亦有道:那和亲海外之事,原本曾属意小女。林海一家蒙受天恩浩荡,吾女更是蒙太后厚爱,赐予县主之尊。若要小女为国出力,原是责无旁贷。若真需得如此,林如海必然亲自送她踏上海途。然而细想去……臣等堂堂七尺男子之身,无法护得住我堂堂中华疆土,竟要一名稚龄幼女以其终身为代价,挽救我朝颜面与疆土安靖?我林海身为臣子与老父,该以何等面目拜见圣上,又有何颜面面对小女?"
林如海说到这里,已是眼角含泪,众人俱是动容。要以一名小小女子出海和亲,以成全南方海疆和靖,那军方真是……吃什么的?
"朕准了你——"
皇帝慨然一声: “着六百里加急南下,告诫沿海诸军,万勿轻敌,切莫轻信人言,不可轻启战端。"
“另外,宣南安郡王来京觐见,朕要亲口问问他,海疆之事,他拿的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旁边机要大臣连声应是,那旨意已是迅速草就,马上就能发下去。
"只不过,林大人,朕还想问问你御史台,南
方战事,朕已经遂了你的意,那么天幕上提到的另外一家呢?"
林如海显然对此早有准备:"江南甄家……"
"关于甄家在金陵体仁院总裁任上亏空一事,御史台已有数枚弹劾折子递过,去岁皇上看在甄家是太上皇拔擢老臣的份上,一直留中未发。如今甄家若再有寄顿隐匿财物之事,便是辜负了圣上一片拳拳爱护看顾之心。届时御史台自然会再有弹章递上。"
“甚好!”皇帝轻轻颔首,眼中似有嘉许。
东平郡王等人相互交换眼色,都觉得林如海出任监察御史之后,风格与其作为巡盐御史时颇为不同,如今竟是一个直来直去,有啥说啥的直臣、诤臣。看起来皇帝陛下很吃这一套,因此对林如海器重有加,日后这官位与爵位再往上提一提也不奇怪。
然而皇帝下一句却是音调突然转冷——
"那么贾家呢?贾家有否隐匿寄顿财物之事?"
林如海顿时一怔,顿了顿道: "只因天幕所述乃是未发生之事……"
甄家现在并未犯事抄家,如今甄家与亲友家中纵有银钱往来,那也是合法之事,挑不出错处。
但是皇帝却已实际敲打到了林如海。就见这位御史膝弯一曲,拜倒在地,道: “陛下所言甚是,御史台必定恪尽职守,与宁国公、荣国公府相关之事,臣请由监察副使督办,臣将自请回避。"
皇帝见目的已经达到,已换了温言道: “林大人无须多虑,朕也知那天幕所说乃是尚未发生之事。朕自不会捕风捉影,以未有之事定他人之罪。"
只是,虽然皇帝说不会“捕风捉影”,林如海却始终觉得如有芒刺在背。
凤藻宫内,贾元春兀自怔怔地望着桌面上那只泥金封。
皇帝的习惯是寅初即起,今晨她要跟着起身一道服侍的时候,陛下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让她继续睡着,不要着急起身。
元春迷迷糊糊的,依稀觉得被一阵温柔的龙涎香气环绕着。如今她彻底清醒,才依稀觉出不对,皇上该是不喜熏香才对啊——至少皇上勤政披折子的时候总是如此。
那这道龙涎香气,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桌案上,那只泥金信封依旧好好地摆着,
印着一方深深烙印的火漆依旧完好。贾元春不由得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皇帝陛下暂时还不会想要找贾家的麻烦。不多时,抱琴进来,笑着道: “大明宫掌宫女史白姑姑刚刚从宫外探视家人归来,给娘娘捎了几
块上好的速香饼子。"
速香饼子就是速香香料做的香饼,凤藻宫中最是常用。元春点头,命抱琴去凤藻宫内一只螺钿柜子里取些头面首饰,去赏给这般悄悄给她通风传信之人。
她自己见四下无人,便取出那几块速香饼子细看,迅速找到记号,将香饼掰开,取出里面一卷细细的纸条,看了一遍,随即将香饼连同那纸卷一并投入香炉,浓郁的香味便从香炉中溢出。
元春再将视线转向那枚用火漆牢牢封住的泥金封,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溢出一道冷笑。
原来相比起天幕,人心更难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