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抱怨传递到了李隆基的耳中。

又或者说当这位帝王不再居于深宫不再高高在上，那么那些逆耳之言忤逆之语，原来竟然是可以叫他所听到的。

只是那又怎样呢？

抬手拦住了想要做出斥责的高力士，此时的李隆基比谁都清楚，如果是在过去，那么他大可以将这些人投入到牢狱之中，又或者进行问罪。但现在……纵使他是皇帝、是圣人又如何？

如果没有这些士兵的保护，他又如何能够安全的到达蜀地，而不是被叛军所害，被那些别有用心者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原来大权在握的帝王所能够做的只有忍耐，唯有忍耐。

然后就在第二天，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大半夜临到天将亮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下的李隆基便被一阵喧闹所惊扰。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没有了半点睡意的帝王起身，又叫左右去探听情况。然而便知道，外面似乎是死了人。

死了谁呢？

“陛下，宰相杨国忠谋反，被士兵们杀死了。”

“国忠？”

李隆基失声，继而是反问。

“杨国忠怎会谋反呢？”

但下一刻，这位年老昏庸的帝王忽然便反应过来，嘴唇轻动，意识到了什么。

杨国忠自然是不会谋反的。

甚至于对于李隆基而言，杨国忠纵使再如何的人品不好人缘不佳没有才干，却不失为一个善解人意的下属和臣子。

所以士兵真正想杀的会是杨国忠吗？

安禄山的反固然有杨国忠能力不足却一再挑衅的原因，但在这中，最大的责任人究竟是谁？

乡野的百姓尚且知晓，安禄山狼子野心早晚会造成祸患，只是陛下蔽塞言路并不愿意听取意见。那么这些跟随在李隆基身边，保卫着这位圣人的士兵们便不知晓，自己真正的怨气该向谁而发？

杨国忠，不过是恰逢其会，成了这些士兵们的出气筒而已。

但如果不及时安抚士兵的话那么接下来被杀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宰相而已。

天子受命于天，是圣人，是神人。

但魏晋南北朝以来，因为各种体面或不体面的死法死去的

天子又有多少？而他李隆基开创开元监世之所建立的贤君明主形象，帝王权术之下之所塑造的威严，早已经随着这几日的颠肺流离一点点倒塌，不是吗？

恍若闪电照破脑海的认知叫这位帝王感受到了恐惧，然而在这样的恐惧之中，却又头脑急速运转生出莫大的清明。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这位已经年愈七十的老皇帝亲自拄着拐杖走到驿站门外，强自镇定的对着那些士兵们开口道：

“杨国忠误国殃民，确实是该杀，你们都做的很好。你们大家，就都散了吧。”

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杨国忠而已。

仅仅只是一瞬间，这位浸淫权术已久的帝王便已经做出了舍弃，拿出了对自己最是有利的说辞。

但叫人尴尬的是，随着这位老迈的帝王话音落下，并没有任何人离开。

因为权势的供养，因为锦绣珠玉的堆砌，因为倾天下之力以供养一人，随心所欲而没有半点不顺心、不顺意的缘故，原本李隆基身上并不见多少的老态。

但从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来，直到老皇帝弃城而逃，不过短短的数日之间，周边所有人都能够仅凭借着肉眼清楚的感知到，这位曾经英明神武的帝王确实是老了。

虎老余威在，但，你们看，这真的是一只衰老的老虎吗？

倒不如说成是一只于烛火之下，凭借着墙壁上的影子，虚张声势妄图吓人的病猫。

心中一个咯噔，于是下一刻，李隆基握住拐杖的手微紧，而高力士则在他的示意之下，走到士兵之中，想要听一听那些士兵们的想法。

“贼本尚在。”

擅长于揣摩帝王心思，却未必擅长于揣度士兵心思的高公公又惊又怒，又有些不解。

贼本？

何为贼本？

究竟谁才是那个贼本？

杨国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些人究竟还想如何？

然后高力士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大将陈玄礼。

从唐隆政变之中，平定韦后叛乱有功受到李隆基的重用到负责保卫皇宫安全的禁军大将，将近四十多年以来李隆基一直对陈玄礼信任有加。所以直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李隆基与高力士方才反应过来，原来陈玄礼竟然背叛了帝王。

但现在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