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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小娘子蹲在紫藤花架下,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十五,十六。”

李相一个旋身,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在空中甩出一道线。他右手背拍在左手掌心,重重叹了口气,余光瞄到张小娘子,脚步一顿,斜乜着她不悦地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张小娘子伸出手指笑嘻嘻道:“十六圈。李相,你在软轿前走了足足十六圈!”

李光快被气笑了,没好气道:“外面肯定大乱了。不知胡尚书他们可有藏好,还有那齐安郡王,那么大两家子人,义庄那般小地方,如何能藏得住。城又出不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张小娘子撑着膝盖站起身,神色间的轻松退去,取而代之是无法言说的悲哀,道:"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从杨存中杀了信安郡王的时候起,就已经不死不休了。除了北地兵能快些打来,别无他法。除了生死之仇,还有数不清的家财呢。”

昨夜,杨存中府里值钱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

李光没做声,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张小娘子道:“再说杨存中已经死了,他底下的亲信人人自危,顾不上去找胡尚书齐安郡王的麻烦。除非,他们皆家财万贯。要是因为家财万贯而遭到不测,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是他们应得的。”

权贵的富贵,到了乱时,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刀。

李光微楞,摇头苦笑连连。话虽如此,李光想到那些杀戮,浓得化不开的血,就感到难受得紧。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往外走,道:"都这个时辰了,戛先生他们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上朝,顺道看看城内的百姓如何了。”

昨日张小娘子与夏齐,府里的小厮们,连乞儿都发动了起来,跑得腿都细了一圈,劝说百姓无需慌张,无紧要大事,定不要出门。

肯定有人不听劝,会跑出来。张小娘子安慰自己已经尽力,见到李光要冒险出门,她毫不犹豫道:"我也出去,看到外面有人再劝回去。"

李光拧眉,道:“外面乱,你还是别去了,仔细撞着仇人,认出你就麻烦了。”

张小娘子正想伸手去抹墙脚灰,看到夏齐从门外跑了进来,她忙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夏齐来不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邢仲府里上下都遭了殃,吴太妃

,潘太妃的娘家,好像也有人杀了进去。到处都在杀人,抢金银财宝。"

李光手抓着轿门,手指关节都泛白,怒不可遏。张小娘子神色也不大好,讥讽地道:“这些狗东西,向来窝里横最为厉害!"

“相爷,相爷!”小厮急迫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他跟一阵风般冲进门,脸被热得通红,惊惶地道:"常州府失守了,小的看到了韩郡王与梁夫人他们带着兵马,退回了临安!"

张小娘子怔楞在那里,猛地抬眼看向李光。李光恰也朝她看来,两人目光对视片刻,然后一齐跑了出去。

小厮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站在那里。倒是夏齐反应得快,飞快跟了上前。小厮见到他们跑,也将车马忘在了脑后,跑着缀在了后面。

李光上了年纪,腿脚远不如张小娘子灵活。他喘着粗气,在张小娘子身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朝前面看去。

骑在马上的兵丁,虽身着禁军的掩搏肩胛,头戴范阳笠领系红巾。那份凛冽气势,隔着一射之地,都能清楚感知。

兵马从眼前疾驰而过,朝着权贵们聚居的大内皇宫方向而去。马蹄如惊冒响动,踏在临安城每个百姓的心上。

张小娘子双目灼灼,哺喃自语道:“真是威风啊!”

李光艰难吞了口口水,当机立断跟着往皇宫方向跑。张小娘子跑了两步,停下来对小厮吩咐道:“快去赶车来!”她加快步伐追上前,拉住了李相,“等一等,马车,马车!”

李相入主中枢晚,皇言附近权贵聚居的宅子,早已被瓜分殆尽。太阳已经升上了天,要跑到大内,他们先得跑断气。

小厮赶紧折转身跑回府赶了马车来,李相与张小娘子钻进车,戛齐坐在了车辕前,小厮打马,跑得轮毂都快飞出去、

离大内皇宫尚有一里地,马车就被拒马桩拦住了。李光见车停下,忙跳下了车。张小娘子跟在身后下来,看到拒马桩前,已经拦住了好几辆马车。

赵鼎与吕颐洁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见到李光,忙围了上前,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

李光听得头大,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伸手拨开他们,道:“你们别吵,我也不知道究竟!”

张小娘子看了他们一眼,上前朝肃立在拒马桩前的守将施礼。

还没说话,守将已经挥手,声若洪钟道:"前面在打仗,你们都赶紧回去,伤着就不管了啊!"

李光一听,急忙上前报了名号,道:“敢问阁下可是梁夫人的兵马?”

守将打量了他几眼,响亮地答道:“某是正义军!”

李相想要再问,守将抬起手上的长刀,道:“速速离开,莫要妨碍公事。”

打斗声,箭矢声,惨嚎声,隐隐从前面传来,听在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正义军的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大家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安,却没了办法,只能回到马车上,停在一旁的巷子里,不安等待。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从皇宫方向来了兵马,与守将说了几句什么。守将躬身领命,叫来兵丁,撤走了拒马桩。

李光他们见状,赶紧驾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御街上,随处可见兵丁忙碌,守卫的身影。

除了兵丁比寻常多,半点都看不出打仗的痕迹。甚至有好几间酒楼的伙计,开始拆开门板,摆出了开张做买卖的架势。

有那大胆的,从铺子里走出来,试探着上前与兵将攀谈。兵将虽只偶尔答一句,却很是和气,并未驱赶。

张小娘子看得目不转睛,震撼地道:“这般快!”

李光也神色恍惚,难以置信地道:“以前我想不通,失守了好几个州府,临安却见不到因着打仗,无家可归的流民。看了眼下的场面,我方想通了。北地兵兵贵神速,不扰民,深得百姓信任,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马车离皇言宫门越发近了,这边的局势要严肃些,盖着油布的板车驶过,留下阵阵的血腥气。宫墙大门上,到处可见刀箭的痕迹,青石地面清理过,仍然留下大片肉眼可见的血迹。

到了言门前,李光他们再次被拦住。守将这次多说了几句,道:"你们且等着,赵统帅会宣你们进去。”

李光听到赵寰已经进了宫,他说不出什么心情,怅惘,兴奋,紧张,不安,茫然,各种情绪交错。

不过一夕之间就变了天,旧宫换新颜。

几个宫门都被反了的前禁军围住,与殿前司禁军对峙。

皇宫内的空气都快凝固了,人心惶惶。

邢秉懿令冯溢与黄尚言前去

传旨,殿前司杀一叛贼者,赏金五两。宫人黄门要拼死守护福宁殿的赵奋。其他宫殿的太妃,约束住自己宫中之人。胆敢出门乱走动,乱嚼舌根者,无论是谁,一律杀无赦。

“太后娘娘,外面有消息送进来,说是……”冯溢连滚带爬进了华宫大殿,迎着邢秉懿冰冷的眼神,舌头都变得僵硬,战战兢兢吐出了几个字:"文安郡王府…都被杀了!"

邢秉懿成为摄政太后之后,邢氏一族随之水涨船高,邢仲被封为了文安郡王。

冯溢等了半晌,都没听到邢秉懿的回答。他偷偷掀起眼皮瞄去,见邢秉懿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眼神发直望着某处。

邢氏,呵呵邢氏一族!

一切都因着她,成也兼何败萧何。邢秉懿眼睛发涩,心空荡荡的。她算不清楚,对他们究竟是有恩,还是亏欠。

兴许,恩怨两清,一切都抵消了吧。

冯溢正欲悄然退下,邢秉懿站起了身,哑声道:“去传话,杀一个叛军,赏金十两!”

冯溢瞪大了眼,赶紧奔了出去。只很快,冯溢再次奔了回来,仓惶万分道:“太后娘娘,门口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邢秉懿眉头紧拧,不耐烦呵斥道:“打起来就打起来,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冯溢快哭出了声,颤抖着道:“太后娘娘,不是叛军与殿前司打了起来,是北地的兵打来了,已打到了宫门口。”

邢秉懿身子缓缓前倾,她想听得更清楚些,却听到全身骨骼在哗哗作响,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你说什么?”

冯溢再重复了一遍,邢秉懿见到他嘴皮翕动,仿佛听见了万松岭的松涛声,呜咽悲鸣。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天地间一片寂静无声。

脑子里的景象,如浮云般掠过,乱糟糟,飞快闪动,她抓不住,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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