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分钟内，师百衣看见他无数次的抬头，他明明坐着比自己高一头，气势却像矮了一截，拢着肩膀，像自家那只大白仓鼠犯了错钻进木料里的样子。

可是她的苦难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没有觉得自己很辛苦过，也不觉得他需要为此抱歉。

在这个世上，或许只有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亏欠她，其余人都不欠她什么。

周玄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他其实是一个很少在意别人情绪的人，就算说错了话也不会意识到，就算意识到也不会道歉。

围在他身边的人要么神经大条感受不出，要么家世比他低只能忍受，可那又不是他的问题，又不是他逼着他们和自己来往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1]

周玄早就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利益交换，他如果不是周家人，谁也不会捧着他，但很可惜他这辈子出生就是周家人，所以假设无效。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说错一句话而坐立难安，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猜测她过去的日子。

她会过得很辛苦吗?

会有其他长辈爱她吗?

周玄喝一口冰咖啡，好苦，可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这杯苦涩的咖啡喝完了。

他第1次知道，哪怕这个人的过去未来都与他无关，他也希望她一切都好。

“真的没什么。”师百衣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一颗粽子糖给他。“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哄他的语气好像哄那只大白耗子的，但周玄知道他大概是比不过那只白耗子的。周玄小心翼翼地把粽子糖放进了口袋。

今天是十五，是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日子，老大周政从军营里赶回来，老二周则也放下公司的事物提前回家，老三周玄是个闲人，因此早早就往沙发上一坐。

周则回到家的时候，便看到弟弟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周则猜测周玄今天在医院里受挫，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弟弟今天能干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医院也是个名利场，他都能想到弟弟今天在医院里摸不着头脑到处乱晃最后被人赶出来的样子。

不过周则装作不知，咳嗽两声。

周玄没反应，他满脑子都是师百衣的事情，压根没注意亲哥走到自己

面前。周则问：“今天有什么收获?”

周玄迷茫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不谙世事的愚蠢："?"周则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了，直接翘班休息一天也很符合周玄的性格。

但这一点就踩到了周则的雷，周家人不喜欢被欺骗：这件事情你可以不做，但你不能骗人。

不过周则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今天我让你去医院，去了吗?"

“去了。”周玄还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周则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嗯，说说有什么收获和感想?"

周则没指望弟弟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是这一次周玄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大跌眼镜。周玄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价格降下来。”周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想法，展开来说一说。”

周玄：“我去了北坛医院的消化科门诊，中午的时候全天的号就已经挂完了，这说明市场是广阔的。但是现有的市场认知不足以支撑广泛的市场支付意愿。"

“我了解到在公立三甲医院做一套胃肠镜只需要1000块钱，并且可以进医保报销，但是肠康这款产品却将近是两倍价格，所以我想如果把价格降低下来，也许会有更多人为它买单。"

周玄犹豫了一下，还是借用了今天绿头发说的话：“否则这只是一款服务于‘贵族’的产品。”

周则很惊讶，其实降低价格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情，在其他性能还未能验证的情况下，价格永远给人最直观的感受。

但问题是这不像周玄能说出来的话，他这个弟弟没有见过人间疾苦，也没有感受过真正的贫穷，怎么会考虑价格问题?

不过周则很欣慰，想要做大一个企业，是不能脱离人民群众的。

他们周家要做的，也绝不是针对高端人群的贵族产品，如果受众仅仅是中高端圈层，九玄医疗的资金储备是活不下几年的。

周则问：“那你准备降到多少?”

周玄：“五百元以内，我想过了，其实这款产品不是针对那些需要确诊的人，肠康的目的也不在这个，肠康是为了筛查，所以是针对所有需要筛查的人群。我在消化门诊看到的那些准备做胃肠镜的人，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只是出于担心，可能是健康观念的改变，也可能是看到同事邻

居得肠癌去

世，引发了他们的恐慌，像这些人完全可以使用肠康……"

"如果肠康的检测数值是阴性，就不用再去医院。"

“再加上产品的价格比做胃肠镜低，我想会有很多人买单，除了跑医院的时间成本、做胃肠镜的不适以外，现代人的隐私也是一个关注点。"

肠康产品可以在各大电商平台上架，大家只需在网络上下单，便捷的物流就会把这个小小的检测盒送到家里。

周玄说完这话后，发现二哥一直看着自己，又不说话，催促他：“你看行还是不行?”

周则说：“你的这些话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周玄挺直胸膛：“那当然!”

可是周则接下来说：“你说的降价行不通，公司投入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超过1.5亿美金的投入，

我们为技术付的钱是高昂的，也是大量金钱的投入才保证了这款产品的精准度……"

科学研究是个烧钱的事情，而且有些技术或者耗材的专利在国外，所以公司需要为此支付高额的费用。

一分价钱一分货，做过科研的人就知道，有时候实验失败还真有可能不是人的问题。

就好比放大镜和显微镜都是镜，总不能让人拿放大镜去观察细胞。

“我们从粪便中搜寻识别肠道异常肿瘤信号，从人体粪便上亿个基因片段中捕获到这2个靶标基因，并把靶标基因提纯出来，然后再进行检测……"

"从实验室创新技术到成熟产品，十年的时间，数以万计次的实验，无数次临床方案的修改，数千页的申报资料……"

这些数据，周玄曾经在徐天明交给他的资料中看到过，可是只有听二哥说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怎样一个浩瀚的大工程。

上亿个基因片段到几十万个，再到一万多个，最后把范围锁定在86个，剩下这86个还需要科学家们进行穷举，进行无数的样本测试，最后选出最优的这两组。

但这还只是开始，这是靶点的发现与确认，还停留在实验室阶段。接下来，他们做出这个产品，还要进行动物试验，在足够多的动物为此牺牲来确保安全有效性

后；

r />他们开始申请IND审批(临床试验审批),只有药监局同意后，才可以开展临床试验。

在三期临床试验结束后，开始申请上市；上市后还要进行再审批，如果不合格则由原公司召回。

在临床上，一些已经丧失了临床治疗指征的晚期癌症病人的家属不想放弃，医生就会建议他们寻求相关的临床试验。

凡是进入到临床试验阶段，IND已经审批，其实不用担心危险性的问题，更何况来寻求这些试验的人大多是为了活着再搏一搏。

也有不少人因为这些临床试验争取了更多的生存时间。

但是，只要还没到达最后的审批标准，就不会允许上市，因为国家要对所有人的生命健康负责。

所以这些临床试验并不是把病人当小白鼠，正相反，它们是病人和家属的最后一丝希望。

周家做的是早筛产品，并不是靶向药，但是国家对此的审核标准同样严格。

肠康能够面世，周家费了很多努力，要知道许多产品仅仅在雏形时就被毙掉，或者一年年拖下去，拖到公司破产。

审核标准之外，更有人情标准，人太多了，一层层卡下来，标准还是那个标准吗?

周则说："九玄医疗刚成立那两年，公司一直在亏钱……"

周则强调：“我们是商人。”

也就是周家财大气粗，才可以在不融资的情况下维持着企业的运转。频繁融资对于一个企业而言是把双刃剑；融资，就意味着股份的稀释。

周玄被问住了，他雄心壮志地想做出一番事业，却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得太少，他躺在他的阶层上，享受了他的权利，却没有尽到他的义务。

降价，他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两个字，就如同今日对绿头发“何不食肉糜”的发言。

周玄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灵光一现：“如果进医保呢?”

这回，周则是真真正正的诧异了，弟弟能想到降价已经很不容易，竟然还能考虑到医保的层面。这也与周则原先想的不谋而合。

"比起等待大市场的到来，进入医保、有国家财政的支持，肠康这款产品才能存活下去。"

但是周玄知道他二哥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进医保也绝对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情。

Z国有超过14亿人口，而肠康产品的定价为2000元，财政负担不起这么多钱，国家财政的钱也是纳税人的钱，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这件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周玄本来以为肠康今年上市是一件好事情，却没有想到这花团锦簇下是层层忧患。

如果市场的销量打不开，九玄医疗就会亏钱，这亏钱不是几百块几千块的亏，也不是几万几十万的亏，而是几千万几亿的亏。

走到那一步，九玄医疗就要进行融资。

该怎么办呢?周玄看向二哥："就不能压低成本吗?"

周则没有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饭好了，去吃晚饭吧。”今天周家的饭桌上，周玄很沉默，虽然他平时也不爱说话，但这么消极沉闷还是头一回。就连神经粗条的大哥周政也抬头看了弟弟一眼，周妈妈直接问：“老三怎么了?最近太累了?”

周妈妈说：“要不然让老二把你调回来，你也不是个能干基层能吃苦的性子，别活受那份罪。”“或者就留在家里安心考研，下半年别去上班了。”

周爸爸不吭声，显然是支持老婆的。

所以说有时候也不能怪周玄不成器，周爸爸和周妈妈本身就是更偏爱小儿子的。

俗话都说要一碗水端平，可是人就算能保证物质上的端平，也不能控制情感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