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晨光熹微。
玻璃墙上的窗帘没有拉合,房间里洒了一地的阳光,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
季挽躺在里面, 被光线刺得微微掀开眼皮,身体动了动,顿时感觉后脑勺还晕晕的,太阳穴跳了几下, 喉咙也有些干痒。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空调还在呼呼送着暖风,季挽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揉着太阳穴从床上起身。
柔软的床被从身上滑落,季挽低头看一眼, 发现自己衣衫散乱, 浴袍只堪堪挂在一侧肩膀上, 腰带早就不知掉在何处。
这幅画面也成功让他回想起昨晚醉酒时的记忆, 包括他是怎么醉的, 又是怎么被路寂送回来的。
好像还耍酒疯了, 在走廊就不消停,回到房间好像还又闹了一会,抓着路寂跟他结结巴巴说了很多话。
说了什么呢,到这里季挽便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只知道自己当时那样的状态,肯定给路寂添了许多麻烦。
可现在路寂却不在他身边,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旁边的床铺整齐到一丝褶皱都没有, 看着就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路寂应该已经走了。
季挽懵了一会, 双手用力揪紧身下的床单。
意识到这一点, 他索性也不急了,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上厕所,慢吞吞洗漱。
镜子里的男生身形清瘦,皮肤苍白,一副丧得不行的模样。
从浴室出来时,门口突然响起门铃声,季挽看了眼时间,这个点还早,应该不是找他去参加团体活动的,便走过去开了条门缝。
门外是旅馆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对他露出很标准的服务笑容:“先生您好,我是来送客房服务的。”
季挽瞥了一眼推车,侧身让路:“你们旅馆服务这么周到,还有免费客房服务。”
服务员推着餐车进门,笑着说:“先生您说笑了,一楼大厅的确是有免费早餐提供,但这样的客房服务还是需要额外收费的。”
季挽擦拭脸颊的动作顿下,转过身:“可是我没有叫过。”
服务员把东西都整齐放好,礼貌鞠了个躬:“放心,本次服务已经有人提前付费了。”
“……提前付费?”这几个在嘴里打弯转了半圈时,季挽便已经想到这个人是谁,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他还有说什么吗?”
服务员稍稍思忖:“那位先生特意交代您一定要把牛奶蜂蜜水喝掉,能缓解宿醉的不适感。”
服务员离开后,季挽盯着桌子上那杯蜂蜜牛奶看了半晌,走过去,拿起来抿了一口。
甜甜的奶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一股热流浸润干涩的喉管,暖融融的,沉重酸疼的身体的确因此舒坦许多。
他又瞥一眼桌面上其他丰盛的早餐,依然是秉着不节约很浪费的点餐风格,很路寂。
季挽笑了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半垂着眼发呆。
他其实,是知道路寂为什么要走的,虽然不想承认,也很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但实际上,自从昨晚意外得知路寂喜欢男人的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个疙瘩。
害怕面对路寂,害怕面对他喜欢男人的现实,甚至昨天晚上醉酒后他肯定也说了一些伤害路寂的话。
他明明都知道,却仍然选择逃避,把自己理所当然的放在受害人的位置,可整件事里,受到最多伤害的难道不是路寂吗。
可即使如此,路寂却也没有一句为自己分辨或抱怨的话语,仍然在他醉酒后贴心照顾。
甚至怕他第二天醒来见到彼此会尴尬,还特意早早离开,给他留下冷静独处的时间。
这就是路寂,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男人。
他对自己的好,又何止只是这种程度,想到这里,再想起从昨晚开始自己的所作所为,季挽突然觉得自己也太不是人了。
越想越头疼,季挽晃晃脑袋,脱力地靠进沙发里,看着天花板,表情有些空白。
上午班长在群里通知团体爬山活动时,季挽才简单收拾了下,慢悠悠从房间出去。
他还穿着昨天的夹克外套,加了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着漆黑的碎发,只露出下半张白净的脸,看起来酷酷的。
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和注意,有几个正在谈笑的女生顿时放轻了声音,凑到一起兴奋的议论着什么。
林雨眠走过来勾住他的肩膀:“这么磨蹭,早餐也没出来吃,是不是宿醉还难受着呢。”
季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还好,不难受了。”
看他一副没睡醒的懒散样子,林雨眠还是不放心:“那你早餐吃了吗,我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昨晚肯定没睡好吧。”
“……”季挽挡开他要掀自己帽檐的手,无奈道:“说了没事,你是我妈吗,管那么多。”
林雨眠淡淡瞥他一眼:“我是你爸。”
季挽:“……”
玩笑了两句,林雨眠朝他来的走廊方向看了几眼,奇怪道:“路学长呢?他不像是会迟到的人啊,拉肚子了?”
季挽重新整理好被弄歪的帽檐,垂着眼皮:“他提前回去了,可能有什么急事要忙吧。”
林雨眠一愣,偏头看着他。
季挽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侧脸没什么表情。
沉默了一会,林雨眠捏捏他的肩膀:“跟学长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挽抬眸觑着他:“你指的是什么。”
林雨眠迎着他的目光直视须臾,咧嘴一笑:“没什么,就是想劝你一句,有什么事不要全都憋在心里,沟通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这是哥哥作为过来人的金玉良言,好好记着,ok?”
季挽瞅着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总觉得好像被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给看穿了内心似的,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三天两夜的温泉团建很快也就结束了,坐在回程的大巴车上,季挽只觉得身心俱疲。
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路寂,以至于玩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浑浑噩噩的熬过了这几天,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去,最好是能立刻见到路寂。
但现实往往与计划事与愿违,季挽跟林雨眠刚回到学校便被抓到课题小组里,这些作业与他们的学分挂钩,前期忙碌起来连基本的作息都不能完全保证。
也因此,季挽又被迫耽误了跟路寂及时联系的机会。
这天中午休息时间,季挽跟林雨眠走得比较迟,整理好下午要用的资料才打算离开教室。
林雨眠伸展着懒腰,活动了两下脖颈:“季挽,中午吃什么啊,我肚子都快饿瘪了。”
“随便,我都行。”季挽锁好门,忙碌了一上午,他的脸上透着明显的倦意。
“那,二食堂的猪排套餐?还是干脆去东门炫羊蝎子火锅?”林雨眠说着,已经忍不住吞口水了。
季挽心不在焉地点头,并不甚在意他说要吃什么。
两人边聊着天边往外面走,刚到走廊拐角,林雨眠脚步就忽的一顿,眉梢挑了挑,好心情地拍拍季挽的肩膀。
“季挽,看看是谁来找你了。”
季挽脑子里还在转着上午没弄明白的作业,闻言下意实“嗯?”了声,抬头便看到不远处靠窗站着的高个青年。
路寂不知道来多久了,倚着窗台,低头懒懒刷着手机,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散漫,周围有路过的同学时,都忍不住朝他看上好几眼。
此时正值春日,天气和暖,路寂身后的窗外就是一棵开得极盛的海棠花,满树粉花灼眼,高瘦颀长的青年站在纷扬的花舞下,画面美不胜收。
“啧啧,路神不愧是校草,这场景活活跟漫画里抠出来的一样。”林雨眠看得眼睛发直,回过神拽着同样呆住的季挽走过去。
“路学长,好久不见啊。”
路寂收起手机,微微点头:“好久不见。”
话虽然是回答林雨眠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季挽的方向。
林雨眠看破不说破,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声:“对了,沈景学长突然约我去他寝室,季挽我不能陪你吃午饭了,既然路学长来了,那你们就一起吧。”
说罢,抬手在季挽肩膀上捏了捏,还留了个wink。
季挽:“……”
林雨眠走后,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季挽假装不经意地朝他瞄了一眼,却刚好撞到路寂笔直看着他的目光。
他一愣,心也跟着重跳了下,旋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多傻叉,明明是他一直期待跟路寂见面,有话想要跟他说,怎么现在人就在自己跟前,反而还扭扭捏捏起来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尴尬和紧张,路寂微垂下眼,声音压得很低:“我是不是不该来找你。”
闻言季挽立刻抬起头,正面迎上他的目光:“为什么,这么说?”
路寂看着他的脸,淡声道:“你很在意那件事。”
季挽:“……”
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但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季挽嘴唇动了动,心里明白不能再继续这样,轻吸口气,抬头郑重看着他道:“学长,对不起。”
路寂低垂着眼睑,脸上情绪很淡,看起来并不想听他说这些。
季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不然一直这么拖着,他肯定会更加后悔。
沉默了一会,他才理清头绪继续说:“我那天晚上喝醉了,一定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吧,你别在意,我有在好好反省了。”
路寂心中微动,轻声说:“反省什么?”
季挽脸上流露出些许愧疚:“性向的事,本来就是自由的,我不会因此对你有别的看法,那天之所以态度不自然,可能也是因为之前胡宇的事给我留下阴影了,所以才一时无法接受,你真的别因为这事难过。”一长段话说完,季挽嘴唇都有些发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路寂注意到了,视线微垂着:“我跟胡宇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季挽抬起头,目光笔直坚定,好像生怕路寂会误解他一样。
路寂笑了下,撇开眼,望着窗外的落花:“来之前,我还怕你不愿意见我了。”
风吹来几片花瓣,落在路寂头发上,他面色平淡,眼神间却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看得季挽心中一片酸涩,上前一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语气郑重道:“不会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不见你。”
*
小题作业结束,季挽又恢复平时的上课节奏,有课时去教室签到打卡,没课就在宿舍打游戏咸鱼,周末偶尔会回家看看付女士,校园生活平淡且日常。
他跟路寂也算是变回以前的相处模式,虽然偶尔还是会有些让他觉得微妙的地方。
直到周五下午,沈景突然在群聊里发消息,说他预定了一个别墅轰趴,打算明天在那里办生日会,让有空的人都过去参加。
这个群聊是之前去温泉度假村那次拉的,为了方便联系,里面只有他们两个宿舍的人,虽然团建结束了,但群还一直留着。
反正他们现在也算很熟了,偶尔会在群里瞎侃,约着打游戏什么的。
季挽最近懒劲犯了,已经连着两个周末都没有出过门,这次他本来也是不想去的,但被林雨眠三令五申,一天在他耳朵跟前念叨八百次。
他被烦的不行,只好应付着点头说去。
赵飞这次也去,正在旁边跟林雨眠请教送什么礼物好,毕竟人家沈景那家世,普通的礼物估计也瞧不上。
谁知林雨眠大手一挥,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他不要礼物,什么都不要买,明天带张嘴去吃去嗨就好了。”
“啊?”赵飞不太确定地问:“真不买啊,平时玩就算了,这过生日空着手去,总不太好吧。”
“真不用。”林雨眠手臂搭着椅背,懒洋洋地笑:“他这样的大少爷什么都不缺,就是要个气氛,他自己在群里不也说不要带礼物吗。”
“倒是没错。”赵飞摸摸下巴,瞬间就被说服了:“那好吧,明天又可以快乐白嫖了,真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走得什么运,竟结交些神仙朋友。”
赵飞这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柠檬味。
第二天上午课刚一结束,林雨眠就打了辆车,三个人坐车出发去了度假别墅。
别墅区靠近郊区,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季挽他们到时,其他人基本已经在别墅里玩起来了。
到大厅时,沈景先迎上来,一把勾住林雨眠的肩膀,带着他们往里面走:“房间都分配好了,一共八个人,雨眠跟我一个房间,季挽你跟赵飞一起住,没问题吧?”
这次别墅party定的是两天一夜,因为要住一晚上,沈景提前交代了每个人都要带换洗衣物。
季挽单肩挎着背包,懒懒点了下头。
沈景带着他们穿过大厅,走到外面的露台,露台面积很大,自带鸟笼秋千,藤椅还有遮阳伞,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绿地,视野非常开阔。
季挽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鸟笼秋千里的路寂,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扣子随意解开两颗,午后浅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看起来有些慵懒。
虽然在来之前就知道路寂可能也会在,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乍一看到,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触动。
季挽刚要过去打招呼,却在看到路寂身旁的男生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时愣了下。
刚进来时注意力全被路寂吸引,并没有太关注他旁边坐着的人,现在才发现他跟路寂的距离似乎过于亲密了,此刻更是黏在他身上,贴着路寂的耳朵笑嘻嘻说着什么。
季挽的脚步停下,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副画面。
窝在藤椅里打游戏的高卓看到他们,扬手打招呼:“雨眠,小季挽你们可算来了,等你们半天了都。”
他这一叫也顿时让秋千里的路寂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来,漆黑的眸光微微闪动。
季挽跟他对视几秒,抿着唇撇开视线。
路寂见状愣了下,立刻就要起身,却在行动前被人拉住手臂。
林言眼睛暼着不远处的季挽:“就是他吧,长得是怪好看的,也难怪你这么念念不忘。”
路寂没说话,推开他站起身。
季挽站在露台的护栏前看外面的风景,感到有人走过来停在他身边,鼻息间飘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是路寂身上的香味。
抓着护栏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季挽咽了咽喉咙,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
“喜欢这里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路寂先开口搭话。
季挽点点头,轻嗅一口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这里风景挺好的,空气也很新鲜。”路寂垂眸看着他:“你喜欢吃烧烤,我让沈景备了烧烤工具,傍晚在外面的草地上烤肉。”
见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照顾自己的喜好和心情,季挽心中微微一热,抬起头,两个人对视须臾,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真心的笑意。
季挽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人一下放松不少,偷偷瞄了眼路寂平淡的侧脸:“学……”
“路寂,你站在这干什么呢,都不过来跟我说话。”
突然出现的男声遮盖掉季挽的声音,林言也走到这边,伸手搭住路寂的肩膀,闲散地靠在后面的护栏上。
季挽看着眼前的画面,嘴唇动了动,抿成一条线。
让他意外的是,路寂并没有要让这个人从他身边离开的意思,似乎对这样的距离早就习以为常。
林言也在打量季挽,目光里带着些探究和趣味:“你是季挽吧,我叫林言,跟老沈还有路寂都认识很多年了。”
“你好。”季挽点了下头,漂亮的眉眼微敛,声音不咸不淡。
冰美人啊,林言在心里吹了声哨,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从季挽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敌意。
怪有意思的,林言轻挑眉梢,手臂故意又往路寂胸前挪近一些:“早听说路寂这学期认识了个很绝的小学弟,勾得他成天往学校里跑,都没时间陪我们这些老朋友了,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林言生的一双桃花眼,相貌气质是偏风流那一挂的,说话的腔调也总是透着股混不吝的轻挑气,这是季挽以前没有打过交道的类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路寂看出他神色间的拘谨,侧眸睨一眼身旁的林言:“你别逗他。”
“哇哦。”林言立刻耸肩,挤着眉眼语气夸张道:“好护啊。”
路寂没理他,微垂下视线,语气也随之柔和些:“先回房间放行李吧,一会下来吃点东西。”
季挽闻言抬头看他,抿了抿唇,抓紧胸前的背带:“好。”
刚好这时赵飞也在后面叫他,他们俩今天分配在一个房间,要跟他一起去楼上房间放行李。
林言眯起漂亮的桃花眼冲他挥着手:“小学弟一会见哦。”
季挽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林言还在黏着路寂,似乎比刚才还更亲密了。
路寂试着推他一下,却完全没有作用,最后也只得无奈由他去。
季挽收回眼,面色冷淡。
旁边的赵飞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显得兴致很高:“这别墅配置也太好了,什么都能玩,我刚才进来时看到外面有一个好大的人工湖,还有游泳池,这租两天得多少钱啊,学长可真阔气。”
季挽有些没精神,懒懒“嗯”了一声。
两人到了二楼的房间,赵飞又是一阵猴叫,扔掉背包飞扑到其中一张大床上:“房间也好大,床好软,这里简直是天堂啊!”
季挽摘掉书包坐在床上,往床头闲散一靠。
温吞慵懒的模样跟对面打了鸡血的赵飞简直是两个极端。
赵飞察觉到他兴致似乎不太高,侧身看着他:“季挽你不喜欢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