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愈发依赖芙旋花丹, 状态也不受控制地好时坏起来。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面上被压了下来,在场众人莫不是三缄其口。
但是私底下, 消息却迅速传出, 一眨眼就成了人人谈论的话题。
松修府是南巡中最重要的一站。
除了谒陵、拜庙, 探查民情以外,皇帝还要在这里祭祀河神, 祈求运河沿岸与整个江南风调雨顺。
祭祀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意义重大。
包括此前被软禁的慧妃和谢观止在内的所有皇室成员, 都和谢钊临一道,出现在了殷川大运河的堤岸边。
皇帝是此次祭祀的唯一主角, 其余人只用在一旁管观礼便好。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 也和上回一样,站在人群的最末端。
文清辞在此之前, 只参加过一次祭天大典。
他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祭祀究竟是什么样。
但是在他看来,这种皇室活动, 应当主打隆重、神圣才对。
可是今天的祭河, 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河畔地势低平,隔着人群文清辞只能远远看到, 有身着紫袍的道士,正提剑在前方挥舞着。
他们的动作不像是一贯印象里的皇室祭祀, 反倒像……在做法?
这可能不是错觉, 文清辞的背后,一阵阵泛寒。
他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谢不逢告诉自己的, 藏在这条运河背后的故事。
……文清辞猜, 皇帝之所以这样执着地南巡, 且直奔松修府来, 很大一个原因, 就是为了在这里作法镇压冤魂。
这在当下的时代,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前方鼓乐声阵阵,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腕上悬着的药玉。
明明是夏天的正午,可是阳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耳边的蝉鸣与风声,都在恍惚间化作了哭嚎……
宽阔的运河下,藏着太多太多冤屈的灵魂。
殷川大运河旁的法事,似乎令皇帝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下午文清辞去诊脉时,便见他将兰妃叫到身边,如往常一样下起了棋来。
不知不觉已到六月,松修府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潮热之气。
文清辞诊完脉,就在一边提笔思考起了皇帝的症状,还有芙旋花丹的不.良反应,并没有留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直到兰妃的声音,略为突兀地提高几度,传到他耳边。
“……殷川大运河河运繁忙,为我朝粮草命脉,陛下当初定下此政,的确极有远见。”兰妃笑着说道,语毕便随手将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皇帝的眉,略微一蹙。
谢钊临保养得当,原本很难看出年龄,但这段日子过去,他的眉间竟然生出了深深的皱纹。
“此事前朝早就有人提过,朕只是将它落在了实处而已。”皇帝语气平静地说。
当今圣上的江山是禅让得来,因此本朝也不像其他朝代一样,避讳前朝旧事,更不会抹黑诋毁。
甚至每一次聊到过去的事,皇帝话语里总是会带上几分不知真假的敬畏与怀念。
单单兰妃,已经提起过许多次与前朝有关的话题了。
文清辞本来对他们的闲聊没有兴趣,但这回也忍不住放下刚刚纠结的事,认真听了起来。
兰妃笑了一下,末了忽然缓缓叹气说:“之前陛下曾说,等殷川大运河修好后,便带……哀帝来江南看看,没有想到他竟然走得那么早……”
按照文清辞这段时间听来的消息,兰妃、皇帝还有前朝那位哀帝年纪相差不大,几人应该早早就认识了。
或许是因此,兰妃聊到他的时候,用的词语也比较寻常。
她似乎是将哀帝,看成了一个普通的故去多年的朋友。
听到这里,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多余的表情。
他紧抿着唇,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棋盘,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烦。
“他的确喜欢松修府。”淡淡说完这句,皇帝便立刻将棋子落了下来,接着略为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见状,兰妃也不再提前朝的事。
两人落下几子,这局棋便匆匆结束了。
祭祀之后获得心理慰藉,皇帝原本已经平静了不少。
可是现在他的目光,又像之前一样慢慢混沌起来。
芙旋花丹再一次被皇帝拿到了手中。
“好了爱妃,你回去照看公主吧,朕再休息休息。”他沉声说。
“是,陛下。”兰妃缓缓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走出了这间屋子,自始至终面色如常。
听皇帝说自己要休息,文清辞也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手收拾药箱的时候,贤公公忽然带着一个身着银甲的人,快步走进了殿内。
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真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草草行了一礼,看都没多看周围一眼,直接跪地说道:“启禀陛下!北狄南下,集所有兵力直奔长原而去……不但抢走牛羊,甚至…甚至还……”
说到这里,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皇帝提高了声量,“你说便是!”
那人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末了自牙缝里挤出一句:“甚至……占领了长原。”
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北狄的首领,真是完完全全不按套路出牌。
在掠夺一番回到草场后,他们竟然只短暂休整了一下,便再次南下占领了位于卫朝最北端的长原!
按理来说,这点时间压根不够他们修整,以及从白灾中缓过来的……
可他们却选择了铤而走险。
淡淡青烟顺着香炉的间隙流了出来,如丝线将人牵绊其中。
皇帝深吸一口气,沉声说:“你先坐,给朕详说。”
“是,陛下。”
见两人要聊军情,文清辞收拾药箱的动作更快了一点。
就在他收好东西准备离开后殿的时候,皇帝忽然开口,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慢悠悠地说:“……大皇子将要十八,按理来说,早就该出宫立府了。”
或许是熏香熏得久了,他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
文清辞的脚步,微微一顿。
说完这句,皇帝转过身去,喃喃对身边配着军甲的男人说:“现如今,也应去历练一番。”
对方愣了一下,虽然不懂皇帝的意思,但还是慌忙跟着点了点头。
文清辞缓缓走出了后殿。
他忍不住站在院里,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那个前来传递军报的人,或许不懂皇帝的意思。
但是听到这儿,看过《扶明堂》的他,已经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想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陛下……呃,陛下?”殿内,那名军人说了半天,才发现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神了。
他的视线仍停在文清辞消失的地方,也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
皇帝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
“你继续说。”他喝了口茶,轻声道。
“是……”
借着喝茶的功夫,皇帝将脸上的笑意,掩藏了起来。
他要杀了谢不逢。
可自己这位大皇子,除了不讨喜一点意外,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作为一名“仁君”、一个父亲,他当然不能平白无故地处理谢不逢,或是暗中杀了少年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将谢不逢送上战场,就是最好的选择。
谢不逢在肃州长大,压根没有接触过什么武功、军事。
让他去战场应付北狄的新首领,完完全全就是去送死。
但这又如何?
皇帝缓缓笑了起来。
身为皇子,谢不逢本就应该历练,而死在战场上,也只能说明他资质不足。
文清辞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殿外。
在皇帝看来,自己的计划堪称完美。
唯一的一点变数,就是文清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