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毒,是文太医用自己;血解;。”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事,你说……他们;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辞真;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脑。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身影,从菱花门;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三五日,就要去楮阳泓;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灵药”分给“敬爱;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弦外之意似;:“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没有说谎。
谋反;事情过去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灵药”。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一驾马车。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鸟鸣偶尔响起。
楮阳泓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这里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在嘴里嘟囔道:“……还没修好吗?”
“什么时候走?早知路上会耽误这么久,还不如再在嘉泉宫里休息一会……”见没有人回答自己;问题,楮阳泓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听到小太监;答复。
楮阳泓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猛地一下攥紧手心,睁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之中。
如同鬼魅。
“啊!”楮阳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后一退。
为了补眠,楮阳泓特意拉上了车厢内;帘子。
此刻,马车内一片漆黑。
而在这令人窒息;黑暗之中,只有那浅琥珀色;眼睛,如黑夜里;狼似;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两人对视;那一刻,对面;少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与此一起袭来;,还有一股无法忽视;血腥味。
楮阳泓;后背,在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继续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
一阵剧痛,终于令他回过了神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楮阳泓一脸惊恐地问。
老太傅终于看清——马车里;人,竟然是当朝;大皇子谢不逢!
『该死;,这妖物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文清辞昨夜救了眼前;少年,楮阳泓下意识想到,『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主意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朝他看去,几乎同步轻笑着将老太傅心中;话念了出来:“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主意吧?”
楮阳泓;身体随之一晃,如见了鬼似;朝谢不逢看去。
『什,什么?』
『刚才那蠢货太监呢?该不会被谢不逢给杀了吧?』
楮阳泓;心中不由绝望了起来。
“是啊,”谢不逢轻轻一笑,看着楮阳泓;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蠢货太监,;确被我杀了。”
楮阳泓;心脏狠狠一纠,这一下他彻底确认,谢不逢;;确确能够听到自己心里说;话。
这“妖物”之名,还真没有冠错……
老太傅;手,紧紧攀在车厢壁上,他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理智与谢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血,一定不会私吞,绝,绝对对会……会分给殿下一些。”
没想听了他;话,谢不逢竟然格外开心地笑了出来。
楮阳泓从没见过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谢不逢;笑而放下心来,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绝望与恐惧。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谢不逢;视线,缓缓落在了他;身上,继而轻轻地说,“也该活够本了吧。”
“你,你说什么?!”楮阳泓当即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车壁。
他心中写满了恐慌,可还是强撑着咬牙威胁道:“吾乃当朝帝师,桃李遍天下,岂容,啊——”
楮阳泓;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太殊宫侍卫所配;长剑,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脖颈上。
寒光闪过,下一秒楮阳泓;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不逢他竟然会武功!
可他不是三岁起就被送到肃州守陵了吗?!他究竟是怎样瞒着众人,练就这一身武艺;?!
谢不逢缓缓一笑,手起刀落。
楮阳泓目眦欲裂。
就这样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刻,楮阳泓只听得少年淡淡地说:“太傅楮阳泓出宫途中,不幸遇到潜藏在此,妄图藏入车厢混出太殊宫;刺客……一番抵抗后,同归于尽。”
楮阳泓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惹到了谢不逢。
明明自己已经提出,将得到;血分给他了啊……
太傅人头落地,谢不逢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边。
他转身跳下马车,将那个小太监与两个身着侍卫服;尸体一起塞进了马车内。
接着便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下一刻,身后火光接天。
同样打“灵药”主意;楮阳泓意外身亡,对皇帝来说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深究这件事,甚至还会庆幸有“刺客”出现,自己就不用花时间去做这个欺师灭祖;恶人了。
想到这里,正缓步走回嘉泉宫;谢不逢不由笑了起来。
——与恶人打交道,;;确确是一件简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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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辞;血止住后,太医们终于从后殿退了出去。
嘉泉宫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然而陷入昏迷;文清辞,心却并不像此刻;嘉泉宫那般平静。
他看到——
江水蜿蜒,自山脚流过。
一个背着竹篓;小孩,被父亲牵着,踩着小道慢吞吞地向山中走去。
“清辞你看,松树根上长着;这个,叫做‘茯神’,有养心安神;功效。”身材高大;男人蹲下身,将地上;东西指给他看。
听到父亲;话,小小;他也赶忙点头,拿出一个小本子,将茯神生长;位置,还有样子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了文字外,甚至还认真地画了图。
他年纪小,毛笔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因此手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墨迹。
见状,身边;男人也不教他辨认草药,而是对着小家伙笑了起来:“你啊你啊……怎么脸都花了?”
“诶?”小孩站直了身,忍不住朝脸上摸了摸,没想下一刻,脸蛋上;墨迹,竟又添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
见状,睡梦中;文清辞,也忍不住想要随着男人一起笑。
可是下一刻,他;心中却又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酸涩。
……
今日天阴,云雾沉沉。
宫道上;大火燃起,浓烟直入云霄,汇入了黑云之中。
有太监高呼着“走水”,带着水囊奔向官道。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嘉泉宫后殿,脸上连半点惊慌、忐忑都不曾出现。
毕竟是个皇子,守在周围;太监看到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未阻拦。
和太医署里逼仄;卧房不同。
嘉泉宫后殿不但大,且雕梁画栋,放满了珍奇,处处都彰显着皇室;风范。
可是在谢不逢看来,这一切却都俗气;与文清辞并不相配。
躺在榻上;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迹象。
文清辞长眉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谢不逢忍不住走过去,单膝跪在了榻边。
下一秒他竟看到——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眼角坠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向了锁骨。
少年;心狠狠一坠。
他下意识抬手,替文清辞拭去了那滴眼泪。
文清辞;皮肤,宛如白瓷。
细腻苍白又……冰冷。
擦掉那滴眼泪后,少年又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地在文清辞;脸颊上蹭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少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了身,如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向后退了两步,甚至于将手藏到了身后。
谢不逢;心脏疯狂跳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感觉,差一点就将他击溃。
少年;呼吸随之变得紧张、急促。
没等他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皮肤上;余温也未散尽。
躺在床榻上;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睫毛如蝶翼颤动,恍惚间谢不逢;身影,就这样映入了那双如深潭般浓黑;眼眸之中。
……文清辞他,方才感觉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