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辞的医馆,在药都松修府里小的不起眼。
—开始的时候只有附近街坊,会到这里来找他看些感冒发烧、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
直到后来,遇到一个名叫宋君然的同行。
那个时候文清辞并不知道宋君然是干什么的,只知他每日闲得要命,似乎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一直守在自己的医馆边,看自己替人诊脉治病。
后来更是不知从哪里找了几个身患疑难杂症的病人,带到医馆里让他诊治。
忙碌了半个月,将那些人彻底治愈后,宋君然终于告诉文清辞,自己其实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谷谷主,并破例邀他入谷。
但是文清辞的反应,却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身为松修府人士,文清辞自然早就听说过神医谷的大名,甚至从儿时起,便很向往此处。
知道宋君然的身份后,文清辞自然惊喜。
然而放心不下谷外家人,和这间小小医馆的他,思考再三还是没有接受对方的邀请。
不过虽未入谷,可是自那之后,文清辞的这间医馆,还是逐渐在江湖上有了名气。
在宋君然的宣传之下,来找他看病的,不再只有附近街坊。
许多江湖人士,也到访于此。
……那种穷困潦倒的江湖游侠,文清辞不是没见过。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身贵气的少侠,竟也不带钱。
文清辞的眼瞳漆黑、清澈。
被这样—双眼睛看着,谢不逢竟也不心虚起来。
“咳咳……”少年将目光移开,想到什么似的将头顶的素面金簪取了下来,走来轻轻地放在了桌上,“这个你先拿着,等到换药的时候,我再来赎。”他的语气因尴尬而变得有些生硬。
谢不逢记得,自己背上的药本就—日—换。
在他看来,先将金簪放在这里,等换药的时候赎回便好。
文清辞—眼就认出,少年的金簪不是凡品。
“这簪太过贵重,一根能买下我这—整间医馆。少侠敢抵,我也不敢留呀。再说,您不怕我拿了不还吗?”文清辞开玩笑地似的说。
“不会,”谢不逢看向文清辞的眼睛,“你不会私吞不还。”他的语气非常认真。
直至此时,谢不逢都未曾听到文清辞的心声。
他知道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昧掉这只金簪。
“不如这样,”文清辞也想起了谢不逢需要定时换药的事,他退—步说,“少侠先走,等换药时再将钱拿来就好。”
沉默片刻,谢不逢最终还是点了头:“好,那我明日再来。”
语毕,将桌上的金簪拿了回来。
顿了顿,他终于有些生硬地补了句:“麻烦你了。”
这么大的少年,正是脸皮薄的时候。
担心谢不逢不好意思,文清辞随口补充道:“不麻烦,就算没钱,来我这里帮上
几日忙,也是可以抵的。之前有人便是如此。”
说完,还朝少年轻轻地笑了—下。
谢不逢发现,文清辞似乎非常喜欢笑。
他的笑和宫里的阿谀奉承完全不同,是一种自心底里透出的温柔与舒畅。
受到文清辞的影响,谢不逢顿了顿,竟也不由自主地冲对方微笑了一下。
*
见到谢不逢的伤口被处理得不错,兰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转眼她便发现,少年自回龙舫起,便有些不对劲。
谢不逢在舱内不断翻找着什么,看上去有些着急。
“殿下在这里找什么,”兰妃走到谢不逢的身边,朝他问道,“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谢不逢缓缓站直身,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银锭问:“船上只带了官银?”
他的问题着实有些古怪,兰妃愣了一下,如实回答:“对,只有这些。”
闻言,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银锭。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锭官银。
这种银子上有特殊的烙印,常用来发放俸禄、赏赐官.员,不能在市面上流通。
……这东西自然不能给文清辞。
“没事,”谢不逢并没有告诉兰妃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他将手中的银锭放回木箱,转身换了—个话题,“皇帝现在如何?”
说话间,明柳也将早膳送了进来。
谢不逢随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可是下一刻,这过分甜腻的味道,便令他紧紧地蹙起了眉。
……这碗汤没有文清辞做得好吃。
兰妃没有注意到儿子面上的异常。
已经用过早膳的她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说是受到惊吓,要去究极寺暂养上几日。让你在这几日代理朝事,顺便体察民情。”兰妃的语气有些沉重。
表面上看,让身为大皇子的谢不逢代理朝政,定是说明皇帝欣赏他、信任他,要将他委以重任。
可是兰妃与谢不逢两人,却知道皇帝的算盘并不是这么打的。
——他八成是在等谢不逢出现纰漏,并借此大做文章。
不过这倒是给了谢不逢疗伤的时间。
谢钊临无比执着于当—个“明君”,凡是明君,必要体察民情。
南巡这一路,他命皇子还有文武百官,打着自己的名义四处探访,甚至深入村镇之中。
偶尔才会亲自出马,跟着装装样子。
而现在,他索性借着遇刺—事,彻底将这极其耗费心力的活丢给了谢不逢,自己只管在背后收好处。
不过这对需要去找文清辞换药的谢不逢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好,我知道了。”谢不逢缓缓点头。
这日中午,皇帝便离开了南巡的游船,去了究极寺。
谢不逢则留在松修府,按照原本的计划,与当地的官.员一道沟通商贸之事。
只
有谢不逢自己知道,自始至终,他的手中都握着—锭银子。
宽大的衣袖遮掩下,谢不逢的手指关节都已因用力而泛白。
少年屡次想要找人将这银子换开,或是将它换为市银,但始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皇帝虽去了究极寺,可是自己的—举一动仍被无数人关注。
谢不逢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反常的事。
……
次日清晨,谢不逢刚进入小巷,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他不由皱眉,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接着于门口处看到——
有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孩,正在文清辞的身边哭闹。
“呜呜……我,我不想拔牙。”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换过牙齿,就能吃肉了,”文清辞将哭闹个不停的孩子抱在怀中,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等拔完牙后,我便给你颗蜜饯吃,好不好?”
听到“蜜饯”,小姑娘的哭声终于弱了—点。
住在附近的小孩都知道,姓文的大夫有个瓷罐,里面装满了好吃的蜜饯。
刚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曾有人装病,想去他那里要蜜饯吃。
不过还没得逞,就被文清辞识破。
“真的?”小姑娘攥紧了他的衣袖问道。
“对,”文清辞见对方终于停下哭泣,便从一旁拿来—根棉线,非常仔细地缠在了小姑娘的门牙上,“你要吃杏脯还是青梅?”
小姑娘的馋虫,立刻被文清辞勾了起来。
她忍不住仔细思考,然后回答:“我想吃——”
说到“吃”的那一刻,小姑娘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张了开来。
文清辞立刻趁着这个机会,轻轻拽紧了手中的棉绳。
“啊!”
随着一阵小声地惊呼,那颗摇摇欲坠的门牙,便从她的嘴里掉了出来。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文清辞已经替自己拔掉了门牙。
抱着她的郎中轻轻笑了一下,垂眸问:“怎么样?疼不疼。”
“呃……”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实回答,“好像真的不疼?”
“那就好,”文清辞将她从自己的怀中放了下来,接着起身向房间内走去,“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拿蜜饯。”
“好!”
院墙上的蔷薇,将木门遮掉了一半。
此时谢不逢便站在那蔷薇背后。
隔着花朵他看到——文清辞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袍,被小姑娘拽得皱皱巴巴。
甚至被浆洗干净的衣摆上,还染了一些泥土。
可是这个郎中,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心底里嫌弃过那个小姑娘一瞬。
看来文清辞的脾气,是真的不错。
刚想到这里,文清辞便拿着蜜饯走了出来。
同时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谢不逢。
小姑娘欢呼一声,跑到了文清辞的
身边。
“文先生,我要梅子味的!”
“好。”文清辞朝门边的谢不逢笑着眨了眨眼睛,接着缓缓蹲下身,用筷子夹起梅子味的蜜饯放到盘中,交到了小姑娘的手上。
“谢谢文先生!”
“没事。”文清辞笑道。
接着,他便抱着瓷罐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少侠今日来得这么早?快些请进。”
谢不逢却站在门口处一动不动。
沉默几息后,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非常不自然地问:“你这里……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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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辞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反倒将另外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碟,交到了谢不逢的手中:“蜜饯红果怎么样?”
说完,不等谢不逢反应过来,便和方才一般将蜜饯从罐中取出,轻轻地放到了碟内。
“给,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