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药没事我就放心了,”停顿片刻,年轻太医一边整理空掉的食盒,一边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总是容易走神。”
“难道是因为陛下?”末了他突然靠近过来,有些八卦地问。
他昨日送药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谢不逢。
圣上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着宽袍,而是穿了一件玄色的窄袖圆领袍。
米白、洁净的羊毛手绳,被玄衣衬得无比显眼。
叫人想要忽略都难。
……从前那根污损的手绳,对谢不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现在,他竟然将手绳换了下来。
这是不是说明,陛下已不再简单将自己这位松修府来的同僚当做“替身”,而是对他动了几分真情?
耳房里一片寂静。
文清辞的心,忽然因为身边人的一句话轻轻一震。
他端起托盘,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文清辞整
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等一下!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但和文清辞不同,他身旁的年轻太医好像并不意外。
“我就知道!”对方略显兴奋地说。
这名太医虽然与“太医文清辞”共事了许久,但与他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彼时整个太医署,或许也只有禹冠林和文清辞勉强称得上熟悉。
但是他与眼前这位同僚,可是共生死过的!
他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偏向熟人。
发现这一点后,太医不自觉地替对方高兴了起来。
但同时,他又仍旧不免担心。
他酝酿一番小声说道:“我知陛下对你不错,你喜欢上陛下也情有可原。但是……作为太殊宫里的老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啊。”
文清辞转过身,略带疑惑地向对方看去。
提醒自己?
“陛下对那个文太医情根深种,人人皆知。陛下现在遇到你,还没几天便对你如此厚爱,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动了真情,是个好事。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冷静一点。”那名年轻太医显然是完全将文清辞当做自己人了,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
文清辞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陛下对我,动了真情?”
他越说声音越小。
太医问:“你是不是也送了陛下一个手绳?”
“对。”
对方的语调立刻扬起,同时还拍了下手:“那便对了!我昨日看到,陛下破天荒地换上了窄袖袍。且将手绳戴在了袖上,这不是故意炫耀,还能是什么?”
原来谢不逢换衣服,是为了这个?
文清辞发现自己的人情世故方面的确有些迟钝。
而这位年轻同僚的话,非但没有让文清辞冷静下来,甚至让他的脸颊变得愈发烫。
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的同僚,忘记了控制音量。
下一秒,他的声音便在小院里回荡起来,同时忽得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说,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大?”
“的确不小。”
低沉的声音,自院外传了过来。
这一次,回答他问题的并不是文清辞,而是……身着玄色窄袖袍的谢不逢。
太医瞬间面如死灰。
陛下刚才听到了多少?
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还是将自己说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完了,陛下移情别恋的速度虽然快了一点。
但是他对文太医,还有自己这位同僚,绝对都是真心的。
无论听到多少,自己刚才的话,都足够将圣上得罪。
谢不逢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将那名年轻太医吓了个半死。
但是文清辞却看到……谢不逢的眼底,有一点笑意。
耳房不大,谢不逢进来之后,空间显得愈发逼仄。
那名年轻太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攥着食盒的把手,恨不得将脸埋入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站在这里是想领赏吗?”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一听便不是在和文清辞说话。
“……啊!”年轻太医愣了一下,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向谢不逢看去。
在与对方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意识到,陛下好像并不打算罚自己。
“是是,臣告退——”
虽然还不明白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但是下一刻,年轻太医便脚底抹油,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房里只剩下了两人。
文清辞正准备将药从托盘上取下直接递给谢不逢,却被对方的动作打断。
谢不逢缓缓伸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他看着文清辞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朕的确是在炫耀。”
身为一国之君的谢不逢,声音里带着几分只会在文清辞面前显露的任性:“若是爱卿能再送点礼物,让朕多多炫耀就好了。”
说着,又抬手将文清辞的长发撩到了耳后。
谢不逢的语气非常认真,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哪怕富有四海,他仍想从文清辞的手中,再讨到点什么。
谢不逢并非缺什么。
他只是想再多一点与文清辞的关联罢了。
……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将自己和那名太医的对话听到了多少。
更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一开始时有关“走神”的讨论。
文清辞忍不住将当时的对话,反复于脑海之中回忆了好几遍。
他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唯一因回忆而变得清晰的,只有一件事——彼时自己的确因为谢不逢,而分了神。
*
太医署前院虽然算不上人来人往,但是平日里还是以后不少人于此出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松修府来的郎中”与皇帝的绯闻,便传遍了太殊宫,甚至于整个雍都。
蕙心宫内,太后正坐在案后品着茶。
她的身边还坐着几位稀客
“臣妾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从庙里求来佛像,今日进宫,便是为了见陛下一面……”说话的人,正是从前的慧妃。
虽然已经成了太妃,但她打扮得仍和当年一样明艳照人,甚至身上的色彩都比从前更多,日子显然过得不错。
正式册封日子还虽没有到来,谢不逢要立谢观止为皇太弟的消息,早就已经人尽皆知。
慧太妃向来能屈能伸,如今她的话语里,满是真诚的担忧与恭敬。
太后相信,慧太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谢观止还没有册封,慧妃恐怕是这世上最担心谢不逢突然出意外的人了。
和她一道来太殊宫的谢观止也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目的,和母妃稍有不同。
谢观止听人说过许多有关谢不逢和那名郎中的事。
他相信,谢不逢能搞出如此多的传闻,身体必定没有什么大问题。
因此谢观止此番进宫,更多的是想要看看,那名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到这里,谢观止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文清辞死才不过一年多,谢不逢居然就移情别恋了?
他之前的深情,全是装给人看的吗?
谢观止一想到这里,便为文清辞不值。
听到慧太妃的话,太后手指一顿,缓缓将茶杯放到了桌上。
她的神情,有一点点古怪。
和并不知情的谢观止母子不一样,太后早猜出了那名郎中是谁,并直觉皇帝的“病”绝对不一般。
她也是因此,一直没有去看望“患病”的谢不逢。
坐在太后身边吃果脯的谢孚尹拽了拽她的袖子:“母后,我也想去看看哥哥。”
太后忽然轻轻地叹了叹气。
将空棺娶回雍都的谢不逢太过疯狂。
她既担心谢不逢做出更加疯狂之举,影响到江山社稷,又怕他利用强权,生生挖出神医谷所在。
几经纠结之后,只好选择将兆公公的事告诉谢不逢。
但这仍隐藏不住,她作为亲人的私心。
……太后对文清辞,始终心怀愧疚。
这愧疚如蚁,一日日啃食着她的心脏,使她寝食难安。
“母后?”见太后不说话,谢孚尹又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太后轻轻地牵起了谢孚尹的手,低头笑着对她说,“我们去看看陛下。”
同时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手心。
谢不逢虽然是太后亲子,但两人之间到底有跨不过去的十年鸿沟。
太后也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谢不逢。
宫里虽未有什么传闻,但亲眼见识过谢不逢有多么疯狂的她,不免有些担心……
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假如真的这样,那自己就算抵上这条命,也要想办法让谢不逢停下。
太后咬了咬唇,决定了决心。
“好!”和心事重重的太后不同,谢孚尹的眼睛不由一亮。
前几日母妃不让她去打扰哥哥,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太医署的兔子了。
小孩并不大懂“生病”的意义。
得知能去谢不逢那里后,她既开心于见到哥哥,又有些期待能亲手喂那只兔子。
“明柳姐姐,”谢孚尹拉着太后的手,转身向明柳说,“能准备些干草给我吗!”
谢观止是未来储君,一会见到谢不逢,自是有正事要说的。
最重要的是,假如谢不逢真的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事,那画面也不该让谢孚尹看到……
担心谢孚尹打扰到众人谈论正事,倒不如让她去院子里寻那只兔子。
太后转身对明柳点了点头:“备一些给殿下。”
“是。太后娘娘。”
去往太医署的宫道,从未如此热闹。
日光渐落,几十盏宫灯渐次亮起,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点燃了这个傍晚。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太医署的寂静,将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包括文清辞在内的,每一个人的耳边:“太后娘娘驾到,衡王驾到,惠太妃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