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压抑,便愈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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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一刻,天刚蒙蒙亮,文清辞就已起身洗漱,走出了小屋。
没想刚出门,就撞到了同样早起的宋君然。
“师兄,一会——”
文清辞刚想同他说,一会剖解时,需要他在一旁记录。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宋君然诡异的眼神打断。
宋君然那双深灰色的眼瞳,如探照灯似的,将文清辞全身上下反复照过。
确认师弟和昨天一样后,这才缓长舒一口气。
“我知道,”宋君然缓缓伸了个懒腰说,“我一会全都听你
() 指挥。”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府衙里的出小厮也从前院走了过来:“一位这边请,巡官大人说,他那边已经准备妥当。等一位用过早餐,我便将您一人送过去。”
“麻烦您了。”文清辞微微颔首。
“不必不必!”小厮非常热情,路过那几架玄色马车的时候,他还不忘补充:“还有几架马车,明后天才到达涟和,过来补送药材。哦,对了……听说还有一名腿脚不怎么方便的太医,随行而至。”
腿脚不怎么方便?
听到这几个字,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
这个小厮说的太医,不会是禹冠林吧……
他那么惜命,也会被谢不逢薅来吗?
*
县衙署外在工地上全都是人。
光明正大地运尸进府衙去,定会引人怀疑。
因此吃过早饭之后,小厮便将文清辞带到了之前他曾去过的荒地边。
这里原本是一块田地,附近有间堆放农具的小屋。
谢不逢已经连夜寻来合适的尸体,将他停放至此处。
而他本人,更是早早只身等候在了这里。
解剖一事,不能为世人接受。
为此,谢不逢并没有将这件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做,而是自始至终的亲力亲为。
甚至就连涟和县的官兵,都被他派到了远处守着。
进入小屋之后,文清辞看到,木质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一十出头的青年男人,凭他身上所穿衣物,与手脚处的痕迹可以判断出,这应当是一个死于监牢中的囚犯。
果然,注意到文清辞正在观察尸体,谢不逢随之解释道:“他是关押在涟和大牢中的死囚,也染了疠疾,死于昨日傍晚。”
“好。”事态紧急,文清辞也不再耽搁,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了一把银刀与弯镊。
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今天早晨彻底停了。
夏天天亮得总是格外早,阳光从窗外照来,映亮了整间小屋。
就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忽然发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攥着毛笔的那只手的骨节,不知在什么时候因用力而发白,甚至整个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有纱布遮挡,但是从对方紧皱着的眉能看出——宋君然显然也不怎么能接受一会要发生的事。
事实的确如此。
作为文清辞的师兄,他早年间就因为此事与文清辞产生过矛盾。
而后宋君然虽然被迫着适应了师弟的行事风格,但并不代表他自己,也能毫无障碍地参与此事。
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忍不住犹豫着说:“你……不如我来记吧,你在外面休息一会。”
“没事,你不必理会我,”宋君然虽然心理不适,但还是强忍着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调明显和往常不同。
文清辞还想再劝劝,但是不等他开口,站在小屋另一头的谢不逢
就缓步走了过来。()
他将桌上那一摞还未写字的薄宣拿到了手中,“我来吧。”他淡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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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逢虽然不是医生,但上过战场的他,见过的血腥场景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让他来记录,的确比宋君然更加合适。
白纱下,宋君然缓缓拧紧了眉。
他不想让谢不逢和文清辞单独相处,但事实却是,自从进了这个房子起,自己的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虽然不算恐惧,但是这样的状态,的确也帮不到文清辞什么忙。
……怎么办,怎么办?
宋君然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纠结过。
但还没等宋君然下定决心,文清辞便开了口:“好,那就麻烦大人了。”
“无妨。”
谢不逢从砚台上取来另一支笔,俨然是已将宋君然彻底忽视。
没有办法,完全插不上手的宋君然,只能就不甘心地放下手里的笔,暂时退了出去等候在了屋外。
文清辞穿书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大一的全部课程,学习了系统解剖和局部解剖学这两门课程。
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大一的学生,且学的还是中医专业。
文清辞上解剖课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和“听”,真正动手的机会并不多,且全是与同学配合完成的。
此时拿着刀、镊,站在这里,文清辞的心中生出了一阵浓浓的不真实感。
甚至于就连大脑,都空白了几秒。
自己真的能够担负如此巨大的责任吗?
他不由自主地怀疑了起来。
时间不等人,这里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得上他。
文清辞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接着深吸一口气,一边回忆视频课件和课程所学,一边缓缓抬起了握着银刀的右手。
但与料想中不同的是,下一瞬浮现在文清辞脑海之中的画面,并不是解剖课上放的视频,或者课本上的内容,而是一段段鲜活的记忆……
他看到——自己手握银刀,缓缓破开病患的皮肉,剪断他的胸骨。
接着在不久前还鲜活的身躯中,仔细寻觅着答案与线索。
文清辞甚至能够回想起银刀破开皮肉的刹那,指尖之下的微弱阻力。
他垂在身畔的左手随之一顿。
亡故没有多久的尸体,皮肤尚且细腻,富有弹性,与他在课堂上见过的完全不同。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的右手便紧握着银刀,几乎是凭本能破开了尸体的胸膛。
严重的血腥味,立刻穿透帷帽与白纱,传至文清辞鼻尖。
本该有些陌生的脏器与肌肉分布,于一瞬之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恍惚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回忆里看到的,应该是属于原主的记忆。
和纸上谈兵的自己不同,真真实实于这个时代生活了一十余年的原主,早不知亲手解剖过多少具尸体,并积累
() 了丰富的经验。
文清辞的左手,不由攥紧。
右手则紧握着银刀,一刻也没有停滞地剥离起了肌肉。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这似乎是来自于身体的肌肉记。
正在忙碌的文清辞,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他没有看到,站在背后远处的谢不逢,始终注视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
练过暗器的手指非常灵活。
文清辞单凭右手,就可以顺利完成解剖。
银刀在他的手中,化作翩翩飞舞的蝴蝶,直叫人摸不着踪迹。
但是他右手的动作越是灵巧,便越衬得左臂过分安静。
它垂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白鹤僵死的脖颈……
谢不逢的心,一阵阵酸痛。
仿佛手下的每一刀,都从他的心脏上蹭过。
……文清辞的手臂还疼吗,他的左手是不是真的再也无法恢复往常?
谢不逢想要问,但却不敢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沉默间,文清辞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心脏与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病变。”
谢不逢顿了一下,立刻将文清辞的话记在了纸上。
接着又听文清辞说:“……但是病变最明显的脏器,是肾脏。”
“肾脏水肿、出血,皮质苍白。”这里的病变非常明显,肉眼可见。
语毕,文清辞手中的银刀终于停止了舞动。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的心里已经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
他不由停下来开始思考,同时在以肉眼观察肾脏外观的同时,准备动手破开肾脏,仔细查看其内部结构。
而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那声音是隔墙而来的,听上去不怎么真切。
“你们要做什么!向后退——”这是宋君然的声音。
接着,又有无数带着涟和县口音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让开!”
“那我们先去看看那个松修府人究竟在做什么!”
“……你就是他的同党!”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去看,可就在他转身的这个瞬间,一道银光突然破开了残损的纸窗,直直地朝着文清辞而来。
等他看清那原来是一把镰刀的时候,银光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哪门子大夫!”
“伤损尸体,天理难容——”
清晨送尸来空地埋葬的百姓,随着浓重的血腥味找到了这里,并于窗外窥探,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
他跌跌撞撞避开宋君然,于私下里将周围的人全部叫了过来。
文清辞下意识抬手去挡。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一道玄黑的身影,早早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谢不逢竟然用手握住了镰刀的刀刃!
闪着银光的镰刀,刺穿了他的掌心。
猩红的血液,顺着镰刀涌出。
可谢不逢非但没有将它放下,甚至于缓缓紧握。
接着,守在远处的官兵,终于听到这边的异响冲了过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押了起来。
玄黑色高大的身躯,将文清辞完全挡到了背后。
把他与外面那个混乱的世界彻底相隔。
文清辞的呼吸,因紧张而变得急促起来。
甚至发出了阵阵轻喘。
谢不逢则在这个时候缓缓转身,将手中镰刀放到了一边。
“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从文清辞的耳畔传来。
惊魂未定的他,在这一刻看到了藏在那双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下的温柔与关心……
就像是隆冬时节结了冰的湖水。
表面坚硬而冰冷,实际却藏着不同于冬的温暖。
谢不逢的声音,莫名使人安心。
虽早已意识到他与当年不同。
可直到谢不逢轻轻将镰刀放下的那一刻,文清辞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谢不逢早已不再是太殊宫里那个孤单跪于雪地中、被人欺凌的少年了。
他早已成熟到足够保护自己。
……将自己挡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