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神医谷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里没有年历,也难辨春秋寒暑。
文清辞刚醒来时还记着时间,到后来索性也将它抛到一边。
几日、几周?
抑或是几月、几年?
文清辞也说不清自己已回谷多久。
他整日呆在竹舍附近侍弄花草,过得无比悠闲,时间长了,雍都发生的一切,竟然也像一场梦似的,变得不真切起来。
……或又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遥远。
老谷主留下的方法的确管用,一日一日地治疗过后,文清辞的手终于能够抬起。
虽然仍痛,但状态好的时候,举杯饮茶也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遗憾的是,文清辞的手腕上,留下了无数蛇咬留下的疤痕。
密密麻麻,如同荆棘花藤,缠绕着他的身体。
宋君然试了许多种药膏,都未能替他消掉。
文清辞本人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甚至就连宋君然叫他一起翻看医书,或是研究药膏配方,他都懒得去做。
文清辞缓缓将宽大的衣袖放了下来,将手臂藏了起来,他浑不在意地说:“留疤就留疤吧,除了我自己以外,也没人能看到这里。再说,手只要能用就好,难不难看的,也没有什么所谓。”
文清辞这话是真心的,说完还轻轻摸了摸那只小白蛇的脑袋。
头一回尝试这种疗法时,文清辞的心里也有一点点的发怵。
但时间久了,他竟觉得这只每天都要咬自己几口的冷血动物,看上去也挺可爱。
文清辞发现,原主的房间里有不少银刀,应该是他从前自制的解剖刀。
……看到的次数多了,他也忍不住想要试试。
他这几日一直在心中默默估算时间,还有手臂恢复的状态。
微风穿过竹舍,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细响。
“你这话也就只敢对我说了,若爹还在,他一定比我更在意你手腕上的疤。”宋君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理会文清辞。
他将放在膝上的琴扶了起来,伴着竹声缓缓拉动。
下一刻,宛如锯木头般的声音,便从那琴上传了出来。
听到这声音,就连缠在文清辞手腕上的那只小白蛇,下嘴都更重了一点。
文清辞:“……”
宋君然不但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平日也爱做一些风雅之事。
然而文清辞发现,除了医学以外,宋君然在其他领域,可谓是毫无天分可言,例如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那琴的音准。
文清辞第一次听到宋君然拉这种类似于二胡的乐器时,还以为他是头回接触。
没想后来才知道,宋君然竟然从小就在学……
宋君然自己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拉琴难听。
但凡没事,就会将
琴拿出来拉上两曲。
文清辞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默默地起身想要离开此处。
“等等,”见他要走,宋君然忽然开口,“一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文清辞脚步一顿:“去哪里?”
“后山,”一曲终了,宋君然缓缓放下手中的琴弓,他转身看向文清辞,“去祭拜你师父师娘。”
文清辞不由愣了一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二年的清明。
……
神医谷背后的青山上,葬着历任谷主,以及所有曾生活在这里的药仆。
宋君然带文清辞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两座坟茔。
“爹、娘,清辞已经安安全全回了谷,也替自己还有松修府的人报了仇……新皇帝,对他老子的态度…残暴得很。谢钊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都放心吧!”说着,宋君然便将一杯酒,洒在了坟茔前的空地上,“哎……当年的事,并不怪你,你只是救了一个人而已。”
说完,又洒了一杯酒上去,他顿了顿笑着说:“想来您应该已经想开了,我就不在这里多提此事了。”
宋君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密的小雨,从天边落下,吻上了文清辞额间的朱砂。
一点寒意,至此传遍全身。
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攥紧手心,压抑着自己的好奇。
“给,清辞,你也敬他们一杯吧。”说完,宋君然转过身,将一盏空杯递到了文清辞手中,再将它满上。
紧接着,浓重的酒香便冲入了文清辞的鼻腔。
他的额头突然一阵刺。
文清辞拿酒杯的左手随之重重一晃,下一秒就将大半杯洒在了腕上。
身体也随着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宋君然一脸紧张地扶住了文清辞。
文清辞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慌忙解释:“我没事,路上有些湿滑……差点摔倒而已。”
“看我这记性,怎么将酒杯递到了你的左手,”宋君然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来来来换手,重新倒一杯。”
“……好。”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有大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看到——
须发皆白的老谷主,在弥留之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越过宋君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谷主的双目早已浑浊无光,声音也嘶哑难辨:“……咳咳,造孽,真是造孽啊。”
“老夫咳咳……愧对妻儿,还有,愧对……松修府万千百姓,愧对清辞……”这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说完老谷主便再也难发出声音。
他只在口中默默念叨着:“当年……老夫不该,不该理会雍都之事……不该咳咳…替哀帝诊病……”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
缓缓跪倒在老谷主的病榻前,他握对方的双手,通红着双目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和师父无关,甚至还是您救了我、收留我。我怎么会恨您?”
“真……真的?”老谷主艰难地问。
“是真的,是真的师父……”他的声音,还在轻轻颤抖。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这句话,老谷主终于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刻他在口中喃喃念道:“去吧,师父不拦你了……”
虽未明说,但回想起这一幕的文清辞还是在瞬间明白,老谷主最后一句话所指的,便是让原主去雍都,找老皇帝报仇的事。
文清辞的心脏随之一痛,接着如鼓擂般,迅速跃动了起来。
……老谷主临终前所说那番话,也并非没有缘由。
直到他病重的时候,原主才知道,神医谷避世不出,远离朝堂以谋平安,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接哀帝入谷治病。
按理来说,就连皇室也是寻不着神医谷踪影的。
直到一个人出现。
——她就是宋君然的母亲,彼时哀帝身边的女官,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哀帝自幼体弱,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没有办法,负责照料哀帝的她,只好去民间四处搜寻灵药。
松修府是知名药都,她几乎走遍了城内每一家医馆。
正是在此期间,那名女官遇到了神医谷的丹药问世,并顺藤摸瓜,摸到了神医谷的医馆,并在此结识了老谷主。
两人年岁相差虽然有些大,不过那个时候老谷主还不是文清辞印象里那个苍老的样子。
整日待在谷内又注重养生的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
两人就在日常的相处中,产生了感情。
不过多久,哀帝再次病重。
为了救他,女官只好替皇帝反复向谷主求情,希望他能够伸出援手,将彼时还是太子的哀帝从鬼门关拉回来。
换着理由推脱几次后,老谷主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名女官的请求,第一回将手插入了雍都事务之中。
而女官至此,也就此离开太殊宫,留在谷内与老谷主成了亲。
两人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得过了好些时日,宋君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彼时老谷主以为,自己当初只是救了一个普通病人而已。
直到多年之后,殷川大运河溃坝……
那天宋君然的母亲正巧随药仆去松修府采买日常所用,溃坝之后两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他们本想救人,不料却遇到大坝第二次塌溃,自己也……死在了那里。
老谷主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或许在无意之间改变了历史。
——若神医谷不出手,哀帝那时便会病死。
彼时羽翼未丰的谢钊临,不会顺利登基,后来那些事更不会发生。
他从此愧疚难当,并至死都认为,这一
切的根源,就是自己当年因为一己私情,插手了朝堂之事。
收留文清辞后,他对这个二徒弟的态度,比亲儿子还要好,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
“造孽,造孽啊……”
直至缠.绵病榻将死之时,老谷主还在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文清辞的心中,随之生出了无比的酸涩。
他缓缓将酒洒入土地,强行将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文清辞将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文清辞不知道当日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原主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此时自己的心中有悲伤,有怀念,唯独没有愤恨。
“走吧,再去你家里看看,大仇已报,怎么也要回去跟家人说一声吧?”说着,宋君然将一把伞,与覆面的白纱递到了文清辞的手中,转身与他并肩离开。
“我能出谷吗?”文清辞不由有些吃惊。
宋君然不是说自己不将那千金还清,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吗?
走在前面的青衫男子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你不想去?”
“等等!”文清辞立刻撑起伞跟了上去,他轻笑了一下,柔声道,“离开几年,今日我自然要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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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谷位于山林深处,出去一次并不容易。
平日采买,也得四五日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因此出山之后,两人并没有急着去文清辞家所在位置,而是先去了松修府里休整——毕竟文清辞的身体,还未大好。
好巧不巧的是,宋君然带文清辞去的,便是几年前他与谢不逢去过的那家“藏雅轩”。
此时正值中午,藏雅轩内的人不是一般多。
在神医谷里待久了,突然进入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文清辞略有些不适应地蹙起了眉。
不过他的表情,都被面上的白纱挡了起来。
店家送菜上来之时,宋君然忍不住向他问道:“今日松修府怎么这么热闹?”
“二位不是本地人士?”看到文清辞的打扮,还有宋君然手边的剑,店家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当做从别处来的江湖人士。
宋君然顿了顿,点头说:“对。”
见状,店家略显兴奋地将手上的餐盘放到一边,颇为激动地说:“那二位今天这一趟可算是来对了!”
文清辞好奇地看了过去,顺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起来。
宋君然:“……为何这样说?”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嘿嘿,少侠有所不知了,再过上几天啊,陛下便会南下至此了!他此行说是祭拜殷川大运河河下亡灵,实际上啊……定然是来这里,看那个文太医的。”
文清辞握茶盏的那只手,随之轻轻一颤。
“什么?”宋君然不由大吃一惊,“他还有几日到这里?”()
神医谷内已有几个月没与外界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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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谢不逢居然要来松修府。
店家想了想回答道:“还有四五天吧,届时我们也要闭店,去码头迎接陛下到来。”他的语气颇为激动。
谢不逢上台之后,便以雷霆之姿颁布无数政令,在短短时间内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改革。
彼时尚有人不看好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制定的政令均已平稳下达、运行。
卫朝上下,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或许其他地区的百姓,还会在背地里说谢不逢罔顾礼法、人伦,是个不孝之子,残暴之君。
但曾深受其害的松修府人士,只会觉得谢钊临是罪有应得。
提起当今圣上,他们口中则满是骄傲与夸赞。
宋君然:“……”
见宋君然不回话,店家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少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还是皇子之时,曾被称作‘妖物’,只有一名太医,对他体贴入微,陛下在不知不觉中对那太医暗生情愫。可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太医便为救他而死,从此天人两隔。哎,直至此时,陛下才知,原来那太医,对他也是有情的……”
“咳咳咳……”
这故事未免也省略太多了吧!而且什么叫做“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
自己和谢不逢明明已经……
北地那一晚的画面,再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等等,打住!
文清辞立刻掐断了自己的思路,将各种废料丢了出去。
“清……呃,师弟,没事吧?”
神医谷气候有利休养,文清辞回谷后按时服药,如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咳过血了。
听到他咳嗽,宋君然随之紧张了起来。
“无妨……”文清辞深吸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说,“喝茶呛了一下而已。”
文清辞的咳嗽声打断了店家的思路,对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好了好了,二位少侠,我去继续上菜了。你们要是好奇,还想再听,一会儿我空了再来找你们。”语毕,终于端起托盘从这里溜走。
桌上的气氛忽然僵了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文清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唇边,并缓缓撩开了纱帘。
宋君然终于从刚才那番话中回过了神来,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文清辞:“真是一派胡言,谢不逢怎么任由这些事传来传去,看来他这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样。”
然而宋君然没有料到,他刚一转过身,便看到了文清辞明显泛红的脸色。
宋君然的心当下一沉。
……不会吧?
他略有些复杂的向文清辞看去,沉默几秒后说:“我们吃完快些去山萸涧,赶在皇帝到松修府前,早早回到谷
() 中。”
“好。”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见状,宋君然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才不管谢不逢对文清辞究竟是什么心思,只要师弟不跟那小皇帝跑了就好!
原主的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山萸涧”。
这里没有多少田地,大部分人以上山采药为生。
记忆里那个尸横遍野的事件过后,山萸涧便没了活口。
原主在去神医谷前,亲手埋葬了家人。
但彼时他年龄太小,没能立碑,过了没有多久,杂草便将坟茔吞没,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了。
因此往年清明节,他都只是回家中看看。
山萸涧离松修府不远,乘马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文清辞到此处时,正值日落时分。
浅粉的晚霞,在天边斜斜地徘徊。
山的影子打西方落下,倒在了山涧之中。
二十余年过去,往日热闹的山村,已彻底被蔓生的野草所吞噬。
若不是村口石牌还在,恐怕没人相信,这里曾有一个村落存在。
“山萸涧……”文清辞喃喃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