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多想,文清辞下意识快步向船边走去。
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黑沉沉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在地上。
连带着运河水也变成了暗色。
像墨一样在河道中翻滚、挣扎。
船只甲板处微微上翘,正是船身最高的位置,目测应该有三米左右。
单单向下看一眼,便会头晕目眩。
文清辞攥紧了手下的栏杆,足尖一点从这里跃了过去,踏着翻涌的水花,半刻也不犹豫地飞向毛皮漂浮的位置。
不断涌动、没有支点的水面,处处都藏着危险。
没走两步文清辞的小腿便已被全部打湿。
此处似乎有无数双手,从水面下伸出,拽紧他的脚踝将他往水中拉。
寒凉之气也于刹那间门袭了上来。
“咳咳咳……”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气息也随之变乱,差一点便要跌倒在水面上。
可他看都没有看脚底一眼,只顾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块随水沉浮的毛皮。
殷川大运河的河水,打湿了文清辞的长发。
谪仙一般的人物从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最终耗尽全力,向前俯身将那块毛皮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文清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来。
还好。
还好捡到了……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唇角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鲜红色的血迹。
文清辞屏住呼吸,强压下胸肺间门的痒意。
他想强撑着回去,但三米高的甲板和不断翻涌的河面,却化作一道天堑挡在了这里。
寒意已将文清辞吞噬。
“……文太医?!”
“文清辞!”
被罚幽禁的二皇子,正乘小舟被押往另一只船。
他一脸惊恐地看向文清辞所在的位置,指挥随行的太监,将船划了过来。
天空传来一阵隆响。
暴雨终于肆无忌惮地从殷川大运河上落了下来。
“你疯了吗?怎么跳到了河里?!”少年将文清辞从水面上拽了过来。
接着便被对方手腕上刺骨的寒意给吓了一跳。
少年的视线不由落在了文清辞手中紧攥的那片毛皮上。
银白的雪狼毛皮,已完全被河水打湿。
皱皱巴巴一团,不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文清辞刚刚,就是去捡这玩意的——
要不是自己正巧路过,他怕是下一刻就要沉入水中了!
这到底是什么,对他竟如此重要?
“咳咳……”文清辞轻笑着摇头,“谢二殿下。”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独眉心朱砂,与唇边的鲜血泛着刺眼的红。
小小的渡船,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船舱内发生的那一幕,再一次出现在了谢观止的脑海中。
谢观止最恨背叛他现在本该质问文清辞㈢ 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做才对。
或者压根不去理会这个他这个和父皇站在同一边的人。
但最后还是咬着牙移开了视线:“一命抵一命,我们两个平了。但是……”
“但是,你还是对不起谢不逢。”
谢观止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语气格外生硬。
他以为文清辞并不会搭腔,可没想到对方竟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用温柔且略带几分悲伤的语气说:“我知道。”
谢观止:“……”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但是这一刻谢观止竟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太残忍了。
好像一把小刀,从文清辞的身上划了过去。
刺伤皮肉,渗出一串小小的血珠。
*
谢观止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贴身太监,着实落魄了不少。
但二皇子的余威尚在,那小太监还是听他指挥,又费劲将船划回雕满金龙的画舫,将文清辞送了回去。
回到房间门,文清辞并没有着急将身上的湿衣换下。
他擦去唇边血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毛皮展了开来。
下一秒,略显粗糙却无比细密的缝线,和并不怎么平整的边缘,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文清辞的鼻子,不由一酸。
这是一个暖手筒。
要是自己没有猜错,它应当是谢不逢亲手制成的……
顾不了那么多,文清辞立刻用清水将它冲洗了个干净。
再小心分开结团的毛皮,将它放在了散发着淡淡热气的香炉边。
等做完这一切,文清辞方才缓缓地长舒一口气。
接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冰冷得难以屈伸。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换下身上的湿衣。
殷川大运河上大雨滂沱。
文清辞撑着一把伞,冒雨朝船只的另一头而去。
“……哎哟,稀客!文先生您快请进快请进!”看到是文清辞,贤公公连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转身便给他奉上了一杯新茶。
“贤公公不必客气。”文清辞笑了一下,随他一起坐了过去,同时随手将药箱,放到了桌边。
这间门船舱是贤公公的住处,不在当值时间门的老太监穿着一身藏蓝的长衫,看上去与街边常见的老者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认识这么久,也算熟悉。
寒暄了几句后,贤公公便笑着说:“不知文先生来找咱家是……”
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手边的药箱上。
“我来找贤公公,的确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客气了,文先生但说无妨!”贤公公一脸受宠若惊。
文清辞缓缓将药箱打了开来,一排瓷瓶整齐地排列在这里。“这是大殿下每月需服的解药, 还有一些伤药……”文清辞停顿片刻, 抬眸对贤公公说,“今日殿下走得着急,未能将药带上。所以我想拜托贤公公,寻人替我将这些药,送到殿下的身边。”
贤公公顿了一下,缓缓笑了起来:“自然自然!这么重要的解药,自然不能忘记。”
老太监的眼珠浑浊,将心事全都藏在了其中。
没想到文清辞竟比表现出的样子,要多几分良心。
在皇帝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将他变化看在眼里的贤公公,早就意识到皇帝的状态已至极限。
……自己也该另做打算了。
这段时间门,贤公公在稳住皇帝、不让他察觉出异常的同时,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人,尤其是几位皇子。
当今圣上统共有四个儿子。
其中四皇子的年纪太小,母亲雯昭媛的娘家忠安侯府,又牵扯进了前阵子贵族叛乱之事。
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夕之间门败了个干净。
甚至就连雯昭媛自己,也因兰妃娘娘的几句话,而被送入了另一座皇寺落发成尼。
四皇子现在,也是在由其他几个没有什么势力与存在感妃子轮流抚养。
他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至于三皇子,则更是扶不起的阿斗。
想来想去还是得看二皇子或者谢不逢。
在大多数人眼中,谢观止只是一时落魄而已。
他的能力与威望不必多说。
要是皇帝突然间门驾崩,最可能被朝臣推上皇位的人就是他。
至于谢不逢……兰妃的手段要比慧妃高明不少,娘家虽然不比当年煊赫,但也算是大族,至少比刚刚被流放了的京兆尹强不少。
假如他真的好运,活着从战场上回来。
那么他也不是没有继位的可能。
总之,观察了这么一圈,贤公公最后还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谢不逢和谢观止的身上。
现在文清辞来提,贤公公自然会做这个顺水人情,帮他这个忙。
虽然不知道背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能够看出,这两个皇子和文清辞关系都不错。
既然如此,自己与文清辞搞好关系,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贤公公无比郑重地将药接了过来。
他看到这些瓷瓶上全都贴上了标签,上面用蝇头小楷细密地写着药效与用法用量。
贤公公看文清辞写医案看了几个月,因此一眼就认出标签上的字迹不是文清辞的。
像是读出他的疑惑是似的,将药递出后,文清辞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对了,烦请贤公公托人送药的时候,不要说这些伤药是我备的。”
要说是自己准备的,谢不逢估计会像刚刚那样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停顿片刻说:“就说是兰妃娘娘送的吧。”
“好好!”贤公公立刻应下。
老太监心思细密,隐约猜到文清辞想法的他说:“边关军务里写的, 都是写大事, 从中也难以看出殿下的状态。不过咱家正巧在军中有几个熟人,若文先生需要,也可托人将殿下的近况,一起写信送来。”
文清辞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但是他明白,贤公公刚才说的那些事,在整个太殊宫中也只有身为皇帝亲信的他能做到。
“那便感谢贤公公了,”文清辞轻轻朝他点头,顿了顿说,“若您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监笑着打断。
贤公公缓缓摇头,凑近文清辞说道:“文先生千万不要与咱家客气,只要您未来能记得咱家便好了。”
说完,便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皇帝因送走谢不逢而生出的愉悦和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到下午,文清辞又被叫到了他所在的船舱。
这次来叫他的人是兆公公:“……陛下刚才正睡着,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抽搐了起来,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文太医您快来看看。”他的语气颇为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