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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暂上凌烟阁 (含营养液12万加更……

李勣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宫中一殿后门做出‘溜走状’。

晋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以至于李勣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李勣才后知后觉,晋王身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了那个叫‘小山’的宦官。从北侧宫门上了马车后,只好由这位小山公公亲自驱车。

李勣一般都是骑马,坐车的时候很少。此时坐在锦绣一片,柔香拂面的马车上,还有点不自在。

因靠着一个软绵绵的坐枕,李勣就问道:“这样暄软,填的便是能织出棉布的棉花吗?”

李治点头,带了几分遗憾道:“若无此事,原本今日还想带大将军去司农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见见梦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还在皇城中,午膳时分少不得被四哥‘请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将军也在,更要请人了——只好躲出宫外去。下回再见吧。”

又笑问李勣:“大将军十年未回京,不知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两位仙师收了弟子?”

李勣点头:“听过的。”且说晋王主动提起太史局来,言语颇为熟络,正好对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还请王爷下回,务必带我往太史局一趟。我与两位太史局素无往来,实不好贸然上门请动。”

李治奇道:“听大将军这意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若是寻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递名刺过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会测算了还回去。

李勣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严的脸上眉头紧锁:“是臣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处茶铺子暂歇时,见到外头有个躺着的乞丐,生了恻隐之心,便买了几个肉饼与他。”

谁知那乞丐接了肉饼,却道欠他一饭之恩。

接着说了一句话‘回报’:“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举。”

李勣差点当场提剑砍人:……我多余给你饼了是不是!咋不饿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恶言,李勣会以为遇到个疯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来还有一句:“且此劫难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内。”

李勣这才真的惊了一下:他奉命入京,为尽快赶到长安,并没有用国公府的规制车驾,只是带了数个亲兵,简装而行。

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个将军,如何又能看出他是个国公?!

但再问,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样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说话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却惹出这样一件糟心事,别提多郁闷了。

到长安后,也有心重礼去太史局请出两位仙师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听才知道,袁仙师已然隐退且连眼睛也坏掉了,而李太史令则全心观星,基本连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儿竟然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且是个姑娘家。

给李勣愁的:这就是外放将领的劣势了,跟京中各署衙没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党和魏王党同时盯上,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不提——生怕让两边知道他有所需,以此为由来挟制他。

谁想今日天缘凑巧,晋王显然跟太史局关系很不错。

在李勣心里,晋王已然跟那两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想请晋王为他引见。

李治笑眯眯应下来:“好,等大将军下回入宫,我带你去太史局。”

李勣暂放下了一件心事,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他就撩起马车帘子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到了一处大路,便问道:“咱们是去王爷的府邸躲躲?”

李勣知道晋王在宫外也有宅子。

却见李治摇头:“大将军请与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赵国公?”李勣顿时迟疑起来:“可臣与赵国公向来无甚私交……这样贸然拜访,岂不是太唐突了。”

作为驻扎在外,手握兵权的大将,李勣一向很注意与京中的宰辅们保持距离:跟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臣之首,都维持在一种敬而远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亲近了。

尤其是长孙无忌还是外戚,李勣跟他的关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时彼此见礼,互相谦让先行的程度上——当然,长孙无忌官位高,客气过后,都是长孙无忌先行。

“大将军。我有一点浅见,说给大将军一听。”

“您听后若觉得无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将您放下,我自去见舅舅。”

李勣抬头,见晋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极清净诚挚的光芒:“大将军如我一般,不想掺和进夺储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将军一日在长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对东宫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队,本身就会得罪人。朝上这样多朝臣们,未必个个喜欢去掺和夺储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会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会承受来自两边的压力,甚至,两边都怕大将军站到对面去——你既然不表态,为了避免将来的危险,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叹了口气,却似乎叹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听李治继续道:“我能够一直躲着,是因为我就住在父皇身边。他不会误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气于我不识抬举,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小话,我也能很快为自己辩驳,不会令父皇恼我疑我。”

“可大将军能吗……”

李勣心中发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领兵在外的将领。若太子魏王拉拢不成,同时恼他不识抬举,在皇帝跟前进言,他能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

别说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这么好保,不至于省六部所有大员,都各有倾向了。

马车上的帘子轻而薄,有细细碎碎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李治的声音轻柔,却如这阳光般,带着让李勣不能忽视的亮度:“大将军跟我一起去见一回舅舅吧,想来舅舅能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待大将军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边说什么谗言,舅舅帮着说两句公道话,总比无人为大将军进言的好。”

李勣望过去,只见对面晋王眉眼坦荡,毫无闪避:“当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会替大将军说话的。只是,事关朝政大事,我的话,总不会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辞极坦荡,毕竟关于李勣的处境,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展:“那就拜托晋王,带我去赵国公府上拜访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弯。

之后便不说这些事了,只熟门熟路从马车上拉开暗屉,拿出一包包的蜜饯点心来请李勣吃。

李勣也当真挨个尝过去,尤其是李治力荐的酒酿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带笑介绍吃的,仿佛两人出来春游似的,再不提一点朝政。

其实他这里还有一个机密消息,若是透露出来,必能换李勣一个大人情——但李治不准备自己说。

带李勣去见舅舅便是一箭双雕。

若是舅舅肯为了他示好李勣,将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夺储位的最有力证明。

*

赵国公府。

见到忽然来访的二人,长孙无忌很高兴——

不只李治自己发愁支持他的官员实在太少,长孙无忌比他更发愁:主要是长孙无忌还愁着李治本性‘不争不抢’,他还得每每点拨李治的上进心。

此时见李治居然歪打正着,把李勣带了来,长孙无忌心里的算盘立刻拨的噼里啪啦响。

这要是不趁机拿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尤其是李治婉转告诉他李勣的为难后,长孙无忌越发觉得:没错,就是你了,李大将军,来做我的同谋吧。

“看时辰,也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了。大将军留下用顿饭如何?”长孙无忌发出了示好的邀约。

李勣也很快顺着台阶答应下来:“今日叨扰赵国公了。”

酒桌上一向最适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数,并不是整顿饭都寂然无声,不许人说话。相反,这些官员们都很习惯边用膳边谈事,只要不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仪态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厨,最高级别的就是宰相们一起用饭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省六部的头部官员,都能被人称一句‘某相’,进入宰相队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这些宰相们就惯于午膳时议事——平时各忙各的,能有这种各部门宰相凑在一起的机会,当然就是边吃边开会的绝佳时机啊。

谁要是光吃不说话,还会被人指责是个摸鱼混子哥。

边吃边谈正事,才显得‘废寝忘食’‘为国鞠躬尽瘁’。

于是长孙无忌是很惯于酒桌上谈事的。

果然用膳不过半,长孙无忌和李勣之间的关系就明显近了不少,一个亲切改口称李勣的字‘懋功’,一个也改口尊称一句‘长孙兄’,其实长孙无忌就比李勣大半岁。

好一番倾盖如故。

长孙无忌还很夸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这两个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见李勣的字,极符合他的身份。

一顿宾主尽欢的酒膳后,长孙无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里捏着一个极重磅的消息,可以说提前放给谁,都是极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决定把这份人情给李勣。

“雉奴去寻小十二他们演练骑射去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话不好说透,于是温和道:“你上回不是还说,在宫里练习骑射侍卫们都让着你,有些没意思。今日正好泽儿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几筐鸟雀,你们比骑射去吧。”

长孙泽是长孙无忌的第十二个儿子,跟晋王年龄相仿,如今在宫里做千牛卫,跟李治关系也最熟悉。

李治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就自去了。

出门后,他仰头对着灿烂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没错,今日是个吉日。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日子。

而长孙无忌一直看着李治走出门去,身后还稳妥地跟着宦官和长孙家的小厮,这才收回目光,又嘱咐身边老仆道:“去看着些,可别叫晋王伤着。到了时辰,就劝着他们停手。”

*

屋内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来,就不再矫情。

此时将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揽,不胜其扰的困顿说与长孙无忌。然后拱手道:“我自问心无愧,只一心报国御敌,绝不掺和国本之争。但晋王好意提醒于我,只怕我领兵在外时,会有小人进谗言。”

“若有此等事,还请赵国公为我直言,李勣不胜感激!”

长孙无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点头:武将就是这样痛快,哪怕李勣已经算是有心思有筹谋的武将,但真决定了的事儿,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么文臣之间惯用的彼此试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换。

爽快人,他很喜欢。

“大将军为国征伐,训整戎旅。将来若有小人诬陷,我必为大将军于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谢过,他并不怕欠长孙无忌的人情,毕竟如今争储位的两位,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因此,长孙无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牵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于国本之争这种大事不牵扯,李勣倒不怕欠点人情——以后长孙无忌让他帮什么忙,帮回来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亏了晋王替他引见,否则他自己实难唐突结交长孙无忌。

晋王,真是纯善之人!

此时酒膳已经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饮代酒,敬了长孙无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着能早些出征——我不过一武夫尔,在京城时才有几分用处,等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处,应当也就罢了。”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杯盏,笑容里带了一丝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会急着离开京城。”

李勣:?

长孙无忌直接抛出重磅消息:“圣人要建立一座凌烟阁,择定开国来功勋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图形凌烟阁——这样名传千古的大事,你便舍得此时离京?竟不一争?”

他声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手里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惊用力之下,立时捏出了裂纹。

凡是武将,谁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谁不想位列功臣阁!

汉武帝刘彻建麒麟阁,汉宣帝追列功臣于上,朝臣无不想‘画图麒麟阁’;汉光武帝刘秀,起立云台阁,将与他一起开创东汉基业的二十八位功臣画于阁上,是世人皆仰的‘云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将,谁不盼着将自己的图绘姓名,永勒于功臣阁,受万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阁了!

他们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阁!

凌烟阁……李勣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真好,比麒麟阁和云台阁还要好!

直到凉凉的饮子从杯子的裂缝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竟然失态捏坏了长孙无忌家的杯盏。

李勣有些赧然。

长孙无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依旧是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宰相。

他摆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惭,我初次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信时,亦是心旌动摇不能自持。”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挣下的家业之大,只要子孙没有犯下谋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着享受,也可富贵绵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了。

李勣敏锐地抓住了长孙无忌话里的重点:凌烟阁的消息,是圣人先私下透漏给长孙无忌的!

这就代表,长孙无忌一定会上凌烟阁。

赤裸裸的保送啊。

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为长孙无忌。

他稳了稳神色,拱手道:“多谢赵国公将此要紧事告知,我绝不外泄!”

长孙无忌颔首:“我信得过懋功,才会提前透露于你。”然后推心置腹状:“所以我才劝你,别老急着离开长安去打仗。要紧着在京的这段时日,在圣人跟前好生表现——你虽有军功,但自高祖开国来,我大唐有军功的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总要圣人记得的功臣,才好!”

“再与你说一事,我听圣人言下之意,这回上凌烟阁的功臣,可不限于在世之人。”

“圣人特意缅怀了故莱国公,与我说,到时一定要将故莱国公的画像寻出,让阎立本再照着描一遍。可见自高祖起兵来,无论在世与否的功臣,都在圣人的考量之列。”

故莱国公杜如晦,是圣人深刻怀念的臣子,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起,被称作‘房谋杜断’,是圣人曾经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来岁就病逝了。圣人深缅之。

甚至有时候宴请群臣,圣人本正兴致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欢的菜肴,都会伤感起来,立刻赐菜给杜家。

要搁往常,圣人如此爱才念旧,李勣只有感叹敬仰的。

可现在听来,只觉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争!

只怕皇帝会更惦念故去之人,觉得他们没享到福气,想要给一份哀荣。说不定会给倾向于将名额分给故去的功臣。

这回凌烟阁只选二十四个功臣!二十四个啊,如今就已经有俩名额出去了,除了这二位,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人,又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占据一个名额。

李勣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名和数字,十分紧张的算着他能否挤进二十四人之一。

因开国的大将们,诸如李靖大将军一般,已经渐渐老去。李勣现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将之一,属于正当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会都想拉拢他。

但这也是他竞争凌烟阁的劣势:他并非是一开始就追随高祖的旧臣,且年纪资历比之老臣都略显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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