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栖在心里浅浅心疼了少年后,便小心地用喷雾给对方处理伤口。
“以后受伤了告诉我,别藏着、掖着。”
或许因为亚撒是他在陌生时空遇见的第一个“好心的孩子”,顾栖心中的警惕早已经不如当初那么厉害,再者他的秘密除了已经被看出来的非人种族,就是来自未来的身份,似乎没有什么可用的价值。
顾栖:“我们也算是暂时的室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你对我也可以放松点,至少有一点是绝对的,我不会伤害你。咱们目前应该是合作关系?就看你怎么理解了,不过……”
顾栖顿了顿,他所掏出的那些金币是他身上仅有的,但当他看到少年身上那些斑驳的伤痕,想到之前冒着风雪、藏在口袋里的茶点,他又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或者说是一些我能帮到你的?”
只身一人在这陌生年代的他,似乎才是最无力的,但当看到受苦的少年,却依旧忍不住伸出手。
背对着青年的亚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他猛然转头,眼底藏着一抹殷殷,“你识字吗?”
顾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别乱动,你这一身的伤还没解决点呢,背对着我说就行……识字?你想学认字?”
“嗯,”重新把后脑勺和脊背露在顾栖面前的少年哑声解释道:“我之前生活在王宫之外,是七岁的时候才被带回来的,但是我没有资格去王室贵族的学院上课,王宫里有名望的老师也不愿意教我,所以我到现在也只认识一点点字……”
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小家里,亚撒的任务是照顾时常陷入疯癫的母亲,以至于他从未有过学习星际通用字的机会。
顿了顿,亚撒的声音中带着一抹希冀,“我也想去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
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是蒙玛帝国之初就建立的,蒙玛帝国因为君主的更替而经历过数次兴衰,但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却一直久居高位,成为了整个赫蒙特星域内名声最盛的学院,几乎每一个年少的孩子都有一个梦——那就是有机会去这所名校学习。
凡是能够以“优秀校友”身份自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毕业的学生往往有着很高的成就。就蒙玛帝国成立之初到顾栖所经历过的3084年,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的荣耀校历中曾前前后后书写着数位伟人的名字——五位王室君主、十二位帝国元帅、二十二位军团长、十五位著名战场指挥使、一千三百五十八位五星帝国士兵……
顾栖当年还没毕业就参加任务,为的就是能够在毕业的时候得到一个好评价,要是能冲一冲优秀校友那是再好不过了。但谁能想到任务半截夭折,星舰被炸开了花,他也一下被炸成的渣渣。
“可以。”顾栖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他沉吟片刻,道:“如果你能弄来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的课本,那我也能教。”
顾栖的成绩不差,教一个未入学的小孩儿绰绰有余,况且每一次想到未来大名鼎鼎的黄金暴君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心底就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至少在他小的时候,每一次听监护人照着故事书讲黄金暴君的经历时,顾栖都忍不住向往那个开创出黄金时代的强者。
倾慕、佩服、惊叹。
曾几何时,著名的黄金暴君亚撒是幼年时小贝壳(监护人给顾栖起的名字)心中的偶像,仅次于会潜海打鱼、建造房子的监护人。
那一瞬间,在顾栖所没注意到的角度下,蜜皮少年的眼底骤然亮起了意外之喜。亚撒不确定自己的“冬日礼物”的这句话藏有几分真实力,但这确实是他现阶段最需要的——他迫切地需要用外力武装自己,然后彻底改变困境,让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后悔……
“谢谢。”
“互帮互助。”
把喷雾收好,顾栖看着亚撒穿好新换来的衣服,衣摆落下之间,陈年的伤痕依旧在,即使有医疗喷雾,但也不足以叫它们彻底消失。一个念头出现在顾栖的脑海里,他甚至都没有多加思考,就道:“想学打架吗?”
“想。”他贪心到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要。
顾栖歪了歪脑袋,肉粉色的尾巴随着他心底的思绪晃了晃,勾着少年的眼睛忍不住地往上边落。
顾栖:“现在开始?”
“我随时都可以。”
在亚撒答应的瞬间,顾栖从少年的眼底看到了燃起的火光,就仿佛日后那位被记录在历史长河中的奇迹王者。
“从基本功开始,绕着院子跑十圈试试?”
“好。”
亚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头,他收拾好床上的凌乱,不用顾栖多催促,就跑进白雪里,绷着一张脸开始了训练的任务。
顾栖翘着尾巴默默地观察着这位年轻的暴君,他的视线从少年的发顶、脖颈、腰背、双腿划过,眼底的神色在计算着对方的身体状态。现在的亚撒看起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所以他的强大是要在日后分化为alpha才能彻底展现出来吗……
于是这样诡异却平静的生活模式开始了,一个连腿都没有就敢教人打架,一个不知对方深浅就敢蒙头学,这要是其他人知道了定要说一句“有毛病”,可放在顾栖和亚撒的身上,似乎又有些意外的合适——
顾栖孤身一人在陌生时空,双腿不曾恢复,所能依靠的只有生活落魄的少年暴君;亚撒本身不被重视,又无家底,但因为顾栖的到来才有了初步改变的事态。
可以说他们之于彼此出现在一个正好需要的时期,倘若相逢并非此刻,大抵又是另一桩故事了。
当一切缓缓进入正轨后,时间便又开始飞速地流逝,那是一种你能感受却摸不到的怅然若失,等偶然回神,却发现已经过去很久了。
先前因为有那枚金币的作用,顾栖和亚撒的生活算是稍有改善,至少现在每顿都能吃上热食。饭后顾栖依旧拖着尾巴思考如何恢复双腿,而消化结束后的亚撒则是每日重复着跑圈。
又是一次完成了顾栖布置下的任务,亚撒顶着满头碎汗走了进来,他潦草擦了擦脑袋,便捏着一本有些老旧、卷边的书放在了床上,自己则是搬着椅子坐在对面,双手放在大腿上,像是个正在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朋友。
两人每天的生活很规整,早饭午饭消食之后亚撒跑步增强体力,之后则是跟着顾栖认字,等晚间的时候稍做复习,这一天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地处维丹王宫的偏远一角,在亚撒的小院里并不存在其他器具,这样的生活单调,但对于顾栖来说却让他时常回忆起自己在荒原之星上的事情,虽然时间、地点不同,但曾经的他与现在的亚撒在心态上却是有一些相似的。
他们此刻都是独行之人。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少年微哑的声音让顾栖回神,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亚撒充满渴望的目光。顾栖不怎么在意地点头,这对于他来说仅仅是一个称呼,代表不了什么,“可以的。”
“哥哥。”亚撒咧了咧嘴,有了些孩子心性的雀跃。
顾栖故作严肃,“就算叫了哥哥,我也不会放松的。”说着他从身后拿出了一根光滑的长条木棍在掌心里轻轻敲了敲,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说吧,”他扫了亚撒一眼,“今天错了几个?”
每天晚上,顾栖都会考校前一天教给亚撒的字,从不例外,而对方也从一次错十几个逐渐进步到只有几个。
蜜色皮肤的少年颓丧地伸出手掌,指腹粗糙,到能隐约看到少许皲裂的纹路。他回答说:“八个。”
“嗯?还比昨天多了三个呢。”小木棍在手里挥了挥,顾栖抬抬下巴,“老规矩,知道吗?”
“知道的。”
未来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黄金暴君乖乖巧巧地伸开手掌心,绷得笔直,连掌纹的纹路都差点儿给彻底撑平了。
——啪啪啪!
划过空气的小木棍在亚撒的掌心中利利索索地敲了八下,虽然声响是有的,但手掌里却没红一点,说到底还是顾栖有些不忍心真的狠劲儿打下去。
他嘀咕道:“也就是我下手轻……以后你要是真的去了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可得好好学,那边奉行的都是军事化的教育,是以帝国高等军官培育的方式来教导学生的……贵族平民接受的教育差不多,学不好教官可不会放过你。”
那就不仅仅是小木棍了,还有可能上真正的皮鞭。
说着,顾栖摸了摸发麻的手臂,不小心想起来自己刚入学参加军训的血泪史,对于一个生嫩的小年轻来说,那场军训就是他噩梦的开始!
亚撒盯着正低头打量他掌心的黑发青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对方的发顶,每一根头发都是柔软的黑色,像是上等的乌木,碎发下露着半截苍白的耳尖,怎么看着都像是被豢养起来的娇贵金丝雀,但对方似乎对于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了解很多……带着尖刺,不容靠近。
心底的好奇再一次被勾起,亚撒挂上好奇的神情,小心问道:“哥哥也去过莱特蒂斯吗?”
“嗯呐。”
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莱特蒂斯的军队化管理会在每一届学生毕业后集中秘密处理他们的资料,唯有学生们未来的顶头长官才有资格申请览阅。顾栖自己来自未来,现在的学院中必不可能出现他的档案,再者因为保密管理,览阅档案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或许等亚撒有能力做到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回去的办法……
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当然,最重要的是顾栖觉得亚撒不会对自己产生那么大的好奇。
肉粉色的尾巴尖晃了晃,实际年龄也就比亚撒大八岁左右的黑发青年捡起了哥哥的架子,他用小木棍敲了敲床沿,道:“好啦,现在可不是闲聊时间,先把你今天的字写完吧,等写完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再来问我。”
“好的,哥哥。”亚撒点头,在顾栖的面前乖巧地就像是小奶猫,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藏在嘴里的獠牙早就淬了毒……
晚间,冬夜的破败小屋中只点着一盏老式的灯泡,这里的荒凉困窘与整个维丹王宫格格不入,就好像被一道分界线彻底划分为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冰凉却奢华,充满了潮湿的香氛与莺莺燕燕;一边狭窄却温暖,被一室的暖光浅浅覆盖,伴随着少年人磕磕巴巴读短文的声音。
顾栖一边听着,一边纠正,当读到一个字眼的时候,亚撒忽然片刻停顿,随即靠了过去,指着书页中的字道:“哥哥,这个是你的名字吗?”
那是一句话:鸟雀栖息在一望无际的森林之中。
“是的。”
“这个字,长得很好看。”
“为什么这么说?”顾栖有些好奇。
“像是太阳西落,小鸟回家的样子。”而鸟雀住在山林之中。
顾栖一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名字。
在三等序列星上的时候,疯疯癫癫的监护人给他起名叫“小贝壳”,后来坐上了离开的星舰、即将面临军校入学的时候,他替自己改了一个名字——顾栖——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当初在圣浮里亚星的图书馆中随手翻到了字典,这才有了这个名字。
只是当很久以后,他因过去的经历而将自己的名字定义为“无处可栖”的“栖”,因为那时候的他没有家、没有家人,有的仅仅是一腔想要找到监护人的渺茫愿望。
但是在其他人的眼中,这个名字是能够带他回家的翅膀。
顾栖笑了笑,“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母亲说是‘辽阔之海,乃是归途’的意思。”亚撒神情中闪过回忆的色彩,“她很喜欢大海,近乎痴迷,还说我们的家乡本来应该在大海的另一边,但是因为她爱错了人,所以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顾栖一顿,心下有个猜测,“你的母亲她……”
“她死了。”
亚撒歪了歪脑袋,脸上并无太明显的悲伤,“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因为她知道是我的出现代替了她生命的延续,即使这是命运的旨意,但母亲依旧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什么叫“我的出现代替了她生命的延续”?顾栖本以为是血脉的传承,但看亚撒的神情,这似乎与他所想有出入。
亚撒继续道:“哥哥,你知道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尝试过杀了我,但她没有成功。”他压平了嘴角,补充说:“很多次。”
顾栖张了张嘴,这一刻似乎任何语言都变得格外无力,“怎么能……”
“她爱自己、爱她爱错的人,但是并不那么爱我。”亚撒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不过我也没有那么爱她。”
少年赤金色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微光,他曾经期待过来自母亲的爱,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误的,就连被选择送往维丹王宫,也不过是他母亲面对费格·蒙卡的不甘心与算计——她希望这个男人能永远地记住她,但她却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在这座王宫中可能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在费格·蒙卡的心中,从来就不曾记挂过亚撒的母亲。
顾栖的手指微微蜷缩,他看着亚撒,最终轻叹一声,询问说:“那么,需要一个拥抱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一直都在。”
“一直?”
顾栖轻“啊”了一声,“好吧,是现在的一直,但未来……”他看到了少年漫上薄红的眼底,只是无奈道:“未来我也不知道,毕竟我的家不在这里。”
亚撒忽然站起来,十二岁的少年个头不算很高,但这段时间的跑步似乎让他身量有了不小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越发清晰、有力的手臂和双腿的线条轮廓。
他起身拥住了自己的冬日礼物,对方的身体总是介于温与凉之间,散发着浅浅的香气,偶尔会让亚撒想起自己不曾回到王宫之前的生活。
他问:“那哥哥的家在哪里?”
顾栖拍了拍少年的脊背,声音有些虚无的空茫,“在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那需要跨越时间的力量,但显然他自己并不具备。
“很远吗?”
顾栖想了想两个时间线相隔的数千年,从星际历1812年的维丹王宫到3084年的罗辛哈白塔,将近一千三百多个年头,活都活不到……
顾栖不由得颔首,“很远、很远、很远。”
埋在哥哥怀里的亚撒偷偷扬起了嘴角,他也安慰似的拍了拍顾栖,但心底却有些满意这个答案。亚撒知道自己藏在皮囊之下的是低劣、是自私,当他拥有了自己的冬日礼物后,便舍不得再放其起来。
他想,哥哥应该一直都陪着他。
——幸好,那里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