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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叔孙通

在博士依次整理诸多诏书之时,始皇帝却一直凝视着光幕中的人影,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忽然开口:

“秦国的规矩,举凡策士谋臣,有一言能被朝廷鉴纳者,都要颁下赏赐。朕随行带的布帛金银不少,你想要什么?”

这是战国以来的遗风,为谋争霸各国君主求贤若渴,所谓“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只要一言得用,必然不吝惜财物厚赏。刘季曾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老流氓占便宜不嫌多,立刻便是喜笑颜开。仔细想一想后,却道:

“陛下厚爱,咱不敢推辞。听说宫中的饮食美味又可口,请陛下赐我一些酒肉吧!”

始皇帝皱一皱眉,不由深深看了对面一眼——这老流氓看似嬉皮笑脸,实则却是滴水不漏。无论金银还是布帛都可能留下追查的暗记,唯有酒肉吃过就算,官吏们还能去排查茅厕不成?

祖龙道:“朕再赐你一石青盐。”

这便是真心在赏赐了。青盐极易隐匿,同样也无可追查;而今盐价高昂,老流氓随便在青盐中掺点什么土灰泥沙,都能充作平民吃的黑盐,卖出高价。

如此思虑周密、关怀备至,就连冯去疾等都不由愕然抬头:往日里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始皇帝招揽贤才的殷切,但好歹关怀的也是韩非、尉缭这等当世贤才,而今情谊殷殷,怎么挂念起一个老流氓了?

有辱斯文呐,有辱斯文!

老流氓果然毫无谦让推辞的美德,大咧咧笑着答谢。几十位刚被荼毒过的博士面面相觑,但终究对老流氓的本事心有余悸,到底不敢上前怒斥。

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天音渐渐转为平和:

【李贽曾誉祖龙为“千古一帝”,所谓“千古英雄挣得一个天下”,却又以为高祖皇帝是“汉祖之神圣,尧以后一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与汉高祖所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摆脱三皇五帝以来的世界。尧舜以来的制度已经行不通了,要设法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当然,他们的工作还是不完美的。始皇帝开创了郡县制,而刘邦则证明了郡县制的可行;但既是如此,分封制的残余依然顽固,难以消除——这是延续近千年的制度,生命力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不要说广义的分封制几乎相伴了封建王朝的始终,就是狭义的分封制,那也是由高皇帝几代子孙费力治理,直到武帝刘野猪时,才以推恩策这样的阳谋犁庭扫穴,基本清除了影响力。】

始皇帝与刘邦一齐仰望天空,彼此都颇为惊异。

“推恩策?”

始皇帝皱起了眉。被天音从大一统的狂热幻想中惊醒之后,始皇帝的神智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与清醒,因而立刻就察觉出了天音寥寥数语间的关键——如果自己严刑酷法十余年,都尚且不能清除分封制的残余,那么这“推恩策”又会是什么样的阳谋,可以轻易间定不世之功?

大概是平日里锤子拿得太久,看什么都像个钉子,祖龙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样顽固的势力,除了大军横扫之外别无他法。但这刘邦的“汉”能蒙天幕夸奖一句“王霸间杂”,自然有别出心裁的妙处。

只是……他瞥一眼刘邦,心中不觉滑过一丝阴影:汉代所谓的“妙处”,不会与这老流氓的风格相似,走的都是什么屎尿屁下三滥的路子吧?

【所以仔细想一想,其实也还是蛮遗憾的。虽然历史总是迂回的前进,但在秦末汉初时,华夏的确浪费了太多时间。秦始皇帝时尚且能轻松却匈奴七百余里,摆布胡人视若等闲。到高祖皇帝时,就是兵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屈辱求存了。其间蹉跎的十余年光阴,全部都可以算是败家子胡亥的罪过。

有的时候吧,因为后继者太

厉害、太成功,将屁股擦得实在太好,以至于我们往往忽视了某些废物的惊人破坏力,胡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错,尽管现在胡亥已经遗臭万年,但对他的危害依旧是认识不足的。这废物几乎是在几年内迅速作光了中原的武力,而北面匈奴恰恰在秣马厉兵,处于几百年来最强盛的时候!

这样惊人的力量差距,也幸亏接手的是高皇帝、高皇后,随便换一个水平不济的,轻而易举就能打出南北分治、蛮夷乱华的结局。

甚至说长远一点,为了填胡亥在关键时刻挖的这个大坑,汉家历代皇帝都是前赴后继,努力不辍;直到武帝时才靠着几张天赐ssr,勉强填平……汉朝六代君主,加上他爹一共七个,七神带一坑,终于挣扎了出来

现在,你该知道什么叫猪一样的队友了吧?

——喔对了,考虑到刘野猪的感受,不应该侮辱猪这样可爱的生物。胡亥就是胡亥,独一无二的胡亥。

不过,这种混账在历史上也并非少见。区别只在于有没有牛人能给他兜住那一屁股屎而已。兜得住的如完颜构与堡宗,勉强还可以维持局面;兜不住的如徽钦二圣,就只能到黑龙江地窑子里头享受幸福晚年了。】

大概是被破防之后已经习惯,又或者已经将胡亥视为会喘气的死人,祖龙没有什么动怒的表现,他只是叹了口气:

“能剿灭一统的匈奴,实属不易。你有个好曾孙呐……罢了,朕又赐你一石酒曲,算是赏给你那曾孙的吧。”

酿酒的酒曲同样是极为珍贵的管制物,但始皇帝特意以赏刘邦曾孙的名义赐下,用意却颇为微妙——即使横扫匈奴的强横君主,不也是承继于朕的基业,朕的制度吗?

换做他人或许会不悦,但老流氓的脸皮赛过咸阳城墙,显然是毫发无伤。他喜色满面连连道谢,甚至投桃报李,主动献计:

“哎呀老哥你看你客气的……对啦,老哥不是要找人下山去传话挖六国的坟么?传话的人选嘛,咱看老哥身边博士就很合适——他脸皮是薄了点,但应该还有咱三成的功力。”

他伸手一指,再次点向了叔孙博士。

叔孙通跪坐不稳,不觉向前一栽,脑门在地上撞出了咚的一声。

·

在最后怒斥完胡亥的坑爹之后,天幕彩光终于渐渐消失,俨然即将停止,刘邦的形象也在光幕中模糊,带着祖龙赐下的诸多珍物(由直播平台收取偏差值后负责转送)心满意足的消失。泰山上众臣一片茫然,尚且慌乱不知所措,祖龙却已转过身来,直指向叔孙通:

“预备一匹马。拟好旨意后立刻动身。”

一如祖龙的预料,等候在山下的百家学士虽然隐约看到了山上的彩光,却对天幕天音的细节一无所知。眼见叔孙博士乘马捧上谕而来,众人立刻惶恐下拜——祖龙在山上盘桓太久,不知内情的诸位学士都有些忧心。

按照事先拟好的剧本,叔孙博士面无表情向南而立,朗声读诵皇帝的敕旨:

近日以来六国余孽蠢蠢欲动,四处煽动颠覆社稷的谣言;因此丞相李斯(叔孙博士在此特意加了重音)献计,希望皇帝尽掘六国陵墓,以此发泄王气,上应天命……

话未说完,匍匐的诸位学士便是一片哗然。挖坟掘墓是极大的忌讳,完全超乎于道德伦理之外。纵然始皇帝积威在上,这些士人们也实在忍耐不住,起身便要与传旨的叔孙博士争辩;然而刚刚抬头,诸位士人便不觉一惊——叔孙博士手捧旨意肃立于前,面色平直略无表情,却有两行热泪蜿蜒而下,径直滑落面颊。

不,不仅仅是热泪,在叔孙博士的额头之上,隐约还有一片青肿的血迹。

众学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开口:

“敢问博士,不

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对丞相一向言听而计从,纵觉不妥,也极少反驳。”叔孙通冷冷道:“虽然在山上时有人拼死力谏,也只是暂时搁置旨意而已,恐怕难以挽回圣意。”

众人悚然动容,仰头一看叔孙通博士满面的热泪与鲜血,立刻便恍然大悟——叔孙博士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必然是在泰山上拼力死谏、阻拦奸佞!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个圆滑谄媚的儒生,竟尔也有这样担当大事的傲骨!

学士们一时感佩莫名,胸中热血沸涌,然而转念一想,却不觉悲从中来:正如叔孙博士所言,圣上的确对李斯的是言听计从、信重仰赖,即便郡县分封这样的大事,也是李斯一言而决,再无异议;他们这些士人位卑言轻,纵然拼力死谏,又奈李斯何?

一念及此,再看叔孙通博士血流满面,神色刚毅,诸位学士悲哀惭愧,不能自已,竟也纷纷流下眼泪,泣不成声。

眼见众人哭成一团,叔孙通沉默片刻,终于怒目圆睁,张口大喝,作狮子吼声:

“哭什么!一个个从早哭到晚,从今哭到明,还能哭死李斯吗?!”

这一声当头棒喝凌空而来,直震得众学士耳膜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能。这些人仰面呆呆望着神色凛然、刚毅现于眉眼的叔孙博士,终于被这浩然正气所慑,扑通一声纳头便拜:

“请叔孙博士教诲我等!”

叔孙博士依旧冷笑:

“教诲,我有什么好教诲的?陛下之所以会将李斯的建议发下来,正是因为心中犹豫不决,想要听一听众臣的见解!你们呢?结果你们空读诗书,只会像小儿一样哭泣,毫无作为!我叔孙通都要为你们羞耻!”

这几句话同样是掷地有声,惊得众位士人不知所措。

——不,不是,这本来就是您老先开头哭的呀……

还未等众人理清那一脑子的浆糊,叔孙通先声夺人,立刻乘胜进攻,绝不容任何思虑的空间。他径直指向众人中最年高德劭的那几位:

“说吧,你们是要继续哭,还是要为天下做一点事?”

哐当一声将整个天下的大帽子扣下来,几个老头人都傻了:

“老朽,老朽当然不敢辞让。但谁又能阻拦李丞相……”

叔孙通的面色骤然一变,点头叹息,仿佛深表赞同,但神色却又随即肃然。

“不错,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佞贼当朝,所以正人束手。”他道:“但是,老虎和犀牛奔出笼子,龟甲和美玉毁于匣中,这又是谁的过错,这又是谁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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