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丹去找纳穆福,离开时走得匆忙,并未关好门。冬夜凛冽寒风,吹得屋中烛火直晃。
鳌拜在太师椅坐了下来。
他已年过半百,多年经历的风霜在他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回忆起半生,自己出身将门,少年时期便跟随父辈同太宗一起纵横马背、驰骋沙场。有过低谷,险些被抄家砍头;也赢得了后半生的荣光,权倾朝野。无数的富贵、极高的威望、至高的权力、有儿有女有子孙……该有的,他都拥有了。也没什么好遗憾!
手边的桌上放着他的那把佩刀,银制的刀鞘在灯火照耀下发出如月光般的光泽。鳌拜不由拿起刀,从刀鞘中拔出。刀身上赫然刻着一行小字:赠与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
那些年刀光剑影,戎马倥偬的情形重又在眼前浮现。鳌拜的眼神逐渐迷离,也叹了一口气。他这一生,对得起的人很多,对不起的人也有很多。对不起纳穆福、对不起敏鸢、对不起他们俩的额娘;也对不起念秋、挽月……
刀重又被插回到刀鞘中。
鳌拜站起身,正好扎克丹也跑了回来。
“老爷,夫人说大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回来。”
“嗯。”他看了看手中的佩刀,将之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书桌抽屉。转而走向西面,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刀。
拔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鳌拜的脸上。
那个手帕上的图案他想起来是什么了,那是各旗旗主都认的图腾。据传是当年太祖打造,有此物者,可号令各旗旗主。可不听将令,甚至可以不听皇帝令,堪比虎符。
这东西最好是在继任的皇帝手中,否则必然引起大乱。太祖死后那信物便下落不明,当时几个贝勒一度怀疑这东西给了最宠爱的儿子多尔衮。太宗用了半生寻找,直到驾崩也没有寻见。
信物他自然是没有机会得见,却在他玛父的书房中见到过一次画在纸上的图案。
看来挽月是在皇帝那里见到了那个物件。
想不到太宗和世祖都找不见东西,竟然会在他手中!
恐怕他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那些人投。如果班布尔善要起兵造反,纳穆福也跟着他的话,他们输定了。
还是挽月说的对,大意了!他们这些老臣全都大意了!他的确早已不是那个万事都听从太皇太后与辅政大臣的孩子,他骨子里流淌着帝王血脉,迟早会苏醒。
大势已去了!
纵使此时他仍旧有千万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人要么孤注一掷,如班布尔善;要么顺应大势,如苏克萨哈;要么装聋作哑,如遏必隆;要么激流勇退,如索尼。
子时夜最深,原本摆在面前的路似乎是通天大道,不知怎么的,就走成了死路。
“走!”鳌拜一拍桌子,起身提刀,年轻时候的哪条路不是从死人堆里踏出来的活路?纵使万丈深渊在前方,可不走才是真正死路一条。他的那穆福,他的月儿,还在等着他!
“老爷,去哪儿!”
“点兵!”
“是!”扎克丹那张平日里唠唠叨叨、又啰嗦的嘴,前所未有地干脆坚定起来。
过了三更天,鸡叫了头遍。黎明前的天比深夜还要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笼罩着浓浓的白雾。
鬼魅暗影趁机横行,悄然地沿着街道蛰伏。
“呃!”第一只“鬼影”还没来得及发出剩下的痛呼,就已经被人从后头一刀封喉。其他人迅速反应过来,与身后的来人展开殊死搏斗。
黑影与黑影纠缠,霎时间,血腥味在浓雾中弥漫开。
东方的鱼肚白逐渐泛起金光,将漫长的黎明撕开,在天边照出凤凰涅槃状的云彩。
今日冬至,是年根前最后一个盛大的节气。
每逢冬至,皇帝要去天坛祭天。
五更天,天才蒙蒙亮,九门提督便提前将街道两旁清场,马车列队而来,仪仗一直从大清门秩序井然地走出。
号角声浑厚悠远,一路响彻云霄。
龙辇上坐着少年皇帝,两边跟随着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带刀侍卫,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有所不同的是,今年唯有皇帝一人,太皇太后与皇后皆未跟着出巡。坊间也都听到传闻,说皇后赫舍里氏近一两年缠绵病榻,深居简出静养。只稀奇为何连太皇太后也没有出现。
天光拨开云雾,大亮起来。
湛蓝苍穹下的天坛巍峨矗立,像是守护王朝的长者,静静望着底下的万千子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一步步走上,众臣与子民叩拜。
一声不合时宜的烟火如一支箭矢冲上天,像是哪家顽皮的孩童在这时候放了过年放的窜天猴。
“杀!”
不明就里的臣子惊慌惶恐地转过头去,在跟随的队伍中方才还与他们站在一处的兵将,此时全都如同变了一张脸,露出了狰狞狠厉的目光,对着他们所有人拔刀相向。
“护驾!”曹寅和纳兰性德齐齐拔剑,与一众御林军将皇帝围在里面。
玄烨转过身,“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本该是庄严肃穆的祭天祭祖法场,顷刻间变为厮杀的猎场。
“给我杀!杀了康熙,你我今日都将封王拜相!”
“叛贼受死!”图海徒手以一挡十,生生将对方手中的长枪折断。
“各位大人跟我走!”富察米思翰与马齐父子领着一众文臣向西边退去;明珠也曾是銮仪卫出身,此时镇定自若一同带着人撤退,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是那个身穿龙袍的人,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眼看着天坛底下的人越来越少,穆里玛和班布尔善几乎露出胜利者的狂喜,却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与摇旗呐喊。
穆里玛有些心虚,“班大人,咱们的援兵呢?这些是咱们的人吗?”
不祥的预感直击班布尔善的心头,几欲站不稳
。可已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收手不收手的?他已经杀红了眼,就像当初跟着太宗在战场上厮杀,那个能领兵率将的班布尔善!
“康熙!这是你们祖孙三代欠老子的!”他咬着牙,乱刀砍向身边对抗的御林军,拼命往高台皇帝所在的方向冲去。
裕亲王福全挥手下令,“放箭!”
圆滚滚的身子被万箭穿心,顷刻间便成了一只刺猬。鲜血喷出,班布尔善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石阶上,却拼命用一只手撑住。另一只手直直指向玄烨,“我……我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凭……凭什么只能靠依……依附鳌拜!我也立下军、军功……对我不不公……”
最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呕出,就这样瞪圆了那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梦寐以求的龙袍。成王败寇,没想到还是败了。
底下已是一片混战。
站在高台,玄烨看到从东西两个方向,分别各有一支队伍从起义军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曹寅不禁纳罕:“东边来的是哪个旗、哪个营的?为首的人好生骁勇!”
玄烨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乌鸦盘旋飞过天坛上方,天空澄明,旭日升起。
厮杀的喧嚣渐渐平息,地上一片狼藉。
“皇上,靖西大将军穆里玛已经伏诛。其余党羽也全都被抓获。”图海上前禀报,他的脸颊和胡须上都是血,胳膊上也被刀剑伤到了。
一个身穿銮仪使服侍的人飞快一路跑过来传捷报:“启奏皇上,外面血月教教众暴民已经全都被制伏。”他顿了顿,接着如实禀报道:“是辅政大臣鳌拜,领兵前来相助。”
玄烨淡淡抬眸,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走过尸横遍野的道路,踩着鲜血、迈过尸身,迎上前来救驾的一队队人马。
富绶为首的八旗骑兵、图海、新任九门提督等人都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他驻足,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正中。早有人拎着几个起义军枭首过来,全都是熟悉面孔。
玄烨喃喃地念道:“泰必图、济世、噶褚哈、吴格塞、阿思哈、塞本得……纳穆福。还真是一个都不少。”
“老臣鳌拜,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玄烨紧紧盯着眼前叩拜的鳌拜,血染透了他的官服,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叛军的。
救驾?
玄烨弯起嘴角,“当真是奇妙啊!鳌中堂的儿子在叛军里厮杀,你自己杀你儿子一伙儿的人。你们家横竖不吃亏!你是想让朕看在你救驾的份上、绕了纳穆福一命?好如意的算盘!索额图!”
“是!”索额图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了鳌拜的罪状:“瓜尔佳氏鳌拜,系国家重臣,却有违先帝重托,结党营私、欺君专权;偏护本旗镶黄旗,不顾圈地禁令,将原本已定土地强行与正白旗更换;提拔亲信,对与自己政见不合的朝臣寻罪名或贬或杀;其子纳穆福,与叛贼班布尔善勾结造反,与先江宁织造刘德彪勾结贪污受贿……”
以上种种,索额图一共念了三
十条。
玄烨望着他:“鳌拜,以上罪状,你可都认?”
“鳌拜!你这个老糊涂!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信他!做什么权臣、不做叛臣!你看到了吗?权臣也好,叛臣也罢,在世人的眼里,在皇帝的眼里,你就是个奸臣!将来是史书罄竹难书、遗臭万年的大奸臣!你功高盖主就是罪!你呕心沥血,人家认为你不肯放权!”被紧紧绑缚按住跪着的纳穆福嘶吼道:
“皇帝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带他比陪我、陪达福的时间都多!你教会他骑马、那我呢?你对我额娘如何?对我大妹如何?你对不起我们母子三人!到头来,你一手辅佐的小皇帝还要杀你!还有你那好女儿,她早就跟康熙一条心了吧!”
他高昂起头,已经近乎癫狂,“康熙!你杀了我!当着这个糟老头的面杀了我!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糊涂蛋!”
“逆子,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摘干净?”鳌拜侧首愤然训斥道。说着,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衣领盘扣,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他上身的衣袍。众人望着那一身累累的伤疤,忍不住发出惊呼。
“老臣三代忠烈,从我玛父费英东开始就跟着太祖。臣跟着太宗征战、领兵入关、辅佐先帝登基又在他驾崩前发誓辅佐新帝登基。以上罪状老臣都认,但鳌拜从未不忠!皇上已能独当一面,臣今日归政,释兵权!愿回老家不再进京!望万岁念及老臣毕生功勋,不殃及臣的家人。”
“阿玛……”纳穆福痛哭涕零,带着万分悔意低下了头。
玄烨走近,俯首道:“朕不想杀你,也不能杀你。”
鳌拜心念微微一颤,暗自攥紧了拳头。一旁的索额图、明珠等人听到这话,神色也跟着惊诧不解起来。
却听玄烨继续说道:“皇祖母曾跟朕说,是你与索尼在豪格与多尔衮夺权时,力挺先帝登基;也是你和索尼他们四人一共将朕辅佐上这皇位。你为先帝曾得罪过多尔衮,被革职、被抄家、有两次险些被斩首;皇祖母生病、朕得天花的时候,你都候在外面侍疾。她说,咱们本该像一家人一样,为何要弄到兵戎相见的一天?”
“但你结党营私、贪赃敛财、提拔亲信是真;藐视天威,不肯归政也是真。种种罪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得对你处置,给天下一个交代。罪臣鳌拜,有负先帝托付。
但念及鳌拜三代忠烈,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免其死罪,革除辅政大臣之职,家产尽没,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全家贬出京城至盛京,未经传召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其子纳穆福,依附班布尔善党羽谋逆,念今日其父鳌拜领兵救驾,先将纳穆福圈禁,听候发落。”
“罪臣谢主隆恩。”鳌拜知道,皇帝这样说,是同意放过纳穆福。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图海。”
“臣在!”
“祭天时辰到了吗?”
“司仪官!”
苍穹之上彩云高飞,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迈上高台石阶。十七岁的康熙,几经波折,与鳌拜等辅政
权臣周旋多年,终于将权力握回到自己的手里,成为大清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彼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开启的帝王人生是充满丰功伟绩还是平庸无奇。也不知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他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就像现在他脚下的路,是踩着鲜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远。也注定获得不了,付出不了纯粹的感情,不仅仅是男女之间,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头乱得不行,紫禁城却像一座孤岛,因着皇上不在宫里,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御膳房给送来了饺子,也备了很多菜式。挽月明显感觉西暖阁外的守卫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着她出去,还是防着外面的人进来。
满桌子的丰盛佳肴纹丝不动,饺子也凉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盖上,温柔地摸着它背上,头顶的皮毛。
门帘被掀起,是顾问行走了进来。
挽月缓缓抬起头。
顾问行一瞧桌子上的菜,连筷子都没换地儿,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儿御膳房给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让他们重新做吧!”
“不劳烦了。”挽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