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修长,字迹也如手一样,瘦长中暗藏力量,仿佛在继续等待时机迸发。
直到阅完最后一本,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不言,身边的人也不语。
帮他把最后一本字迹干后的奏折合起,挽月往后退了退,道:“臣女告退。”
“你一来,便问公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朕听见,你在外头和曹寅他们相谈甚欢,为何此刻一言不发?”
“有。”新月如钩,眼弯弯如新月,目光落在那唇上已经结痂的印子,“皇上……还疼么?”
玄烨眼中闪过一丝未料到的惊慌,旋即敛眸,脸色沉了下来,却很快盯着她狡黠的目光后轻声哂笑,瑞凤眸微挑,“你说呢?”
“臣女有罪,不知轻重,若弄疼了皇上,还请皇上责罚。”挽月半蹲下福了个礼,微微垂首。他却倏然站起,同样俯身靠了过去,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你想怎么被罚?”
那张盈满笑意的脸宛若娇艳玫瑰,明明是妩媚一笑,眼神中却有不谙世事的请求,“臣女怕疼,要不您还是别罚我了。绝无下次。”
他眯了眯眼,仿佛想把眼前的人看穿,却连最表面的伪装都舍不得拨开,他生怕拨开这层面纱,背后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残忍真相。
只也低声说了一句:“狡猾至极!下回再胆大妄为,朕一定罚你一年俸禄。”
“臣女谨记。”带着馨香的身
影离开了西暖阁。
窗外月不甚明,晦暗的夜色中裹挟着寒与暖的双重气息。
不知皇城根儿下的谁家今日放起了烟火,离紫禁城很近,站在宽阔的地方,仰头就能望见。
忽而如流星般飞起、轰然一声后,又如金花盛开,一朵接着一朵争相绚烂。
深宫里的日子寂寥,尤其到了夜晚。逢上这种热闹,宫娥、太监们纷纷偷偷从自己的宫室里出来,远远地瞧上一眼。这是她们隔着高高的红墙,唯一能接触到的人间烟火。
“小碗子也喜欢看烟花?”
又是一声轰然,瞬间夜空亮如白昼,遍地是落下的银光。
“今儿值夜啊?”烟火落下,五彩霞光映在挽月的脸上。
曹寅拍了拍帽子,又将挎刀握在手中,无奈道:“是啊!我以前不喜欢夜里当值。不若很快,想要这种机会都没有了。我便能多来就多来,这紫禁城我恐怕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挽月转过脸去,忽然想起曾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句话:有些人,你可能在相遇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夜风又起,烟火流金。
“也不是喜欢,就是没得什么旁的可看的。”
曹寅歪了歪头,“走,我带你去个看烟火的好地儿!在平地行看有什么意思?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你要带我去哪儿?”
“城门楼子呗!”
挽月哑然:“这是守城侍卫才能上去的地方,你能去?”
“我是谁呀?紫禁城里,我跟谁都熟!放心,不是你想的那个城门楼子!是能上的那种!”曹寅洋洋得意,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模样。
火树银花照在晦暗处的两张脸上。
“皇上,近来奴才一直派人盯着班布尔善,前阵子他似乎很活跃,一直与平日里想熟悉的党羽来往。奇怪的是,这阵子好像突然没了动静,除了平时上朝,几乎不来往。”
“他与鳌拜还来往么?”
“倒是来往得很勤,但每次都在鳌拜家坐不了多久。”
“鳌拜和济世、穆里玛他们呢?”
“好像也许久不往来了。”
“反常。继续盯着班布尔善,他一定在谋划大事。他本该与鳌拜生分了才是,却相反来往更勤,说明他已经察觉了銮仪卫对他的留意,所以故意做给朕与你看的。”
“是。”叶克苏应下后,欲言又止,他听说了,皇上已经把瓜尔佳氏留在了乾清宫,放在最近的身边。“皇上,假如班布尔善造反,鳌拜与之伙同,您会对他……网开一面么?”
烟火在屋檐外的远处绽放,无法穿过屋瓦照到檐下的人,却在各自的眼眸中留下了五光十色的影子。
皇城外的这一片烟火,不知照亮了深宫多少人的漫漫长夜。
挽月发现曹寅的确没有吹大牛。他带她来到了角楼,那是一片瞭望台,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但有半截台阶可以上去,
再往上就不行了,有守城的侍卫。
他凭借着往日里的二皮脸,又因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众人皆知他是红人,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带她坐在了台阶上。虽还是不算高,但离放烟火的地方更近了些似的。
挽月同他登上,又一齐坐下。她惊觉,原来整个紫禁城看天视野最好的地儿竟然就是这里。四下里空荡,毫无遮挡,唯有不远处的护城河与垂杨柳。
而此刻新月细成一条弯弯的线,满天的星子低得仿佛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有很多的故事想要诉说,却没有口可言语。
“哈!放烟火的人原来就在那边啊!那是谁的家?”
曹寅憨憨笑笑,“反正不是我的家。那个方向是你们镶黄旗人居住的。”
挽月稀奇上了,“放了一晚上,当是个十分富裕的人家吧!离得皇城近,能是谁?”
“你家呗!”
挽月同他辩驳,“东堂子胡同离这儿有段路呢,而且不年不节,我家又没人成亲过寿的,哪来的烟花?许是哪位王爷家的吧。”
曹寅笑笑不语,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做的小酒壶,“容若之前送我的好酒,没舍得喝,今儿归你了。”
挽月摆摆手,“不行!我酒量不大,明儿我还当值呢!”
曹寅打趣她道:“愁什么?你便是明儿起不来了,他也不会责罚你!”
挽月不服气,“你和容若为什么都会这么想?若我真得罪了他,亦或做错事,他怎么不会责罚我!他平日里对你不好吗?可他没罚过你吗?”
曹寅垂下手,望了望头顶苍穹,是啊,伴君如伴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即将离开京城这繁华之地,也是是非之地,既有不舍,也松了一口气。不出意外,他可以平安富贵地度完这一生。
这就知足了!
“挽月。”
挽月难得见曹寅这么认真地同她说话,连自己都忍不住跟着神色凝重起来。
“永远记得,要明哲保身。”
“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挽月垂首,老老实实地点头。
曹寅一笑,“这就对了,不要学那个纳兰容若,清高得不得了!咱就是俗人,活着最大!还要吃好喝好、过得舒舒坦坦!”
夜风拂过角楼的城墙,撩动护城河畔的垂杨柳,也将微醺的醉意吹得淡了淡。
她忘了回去时是什么时辰。
醒来时只觉头晕脑胀,睁开眼发觉眼皮很重。挽月猛然想起来,今儿是自己第一天当值,等辰时过后皇上和百官就要下早朝了。到时候,被留下的臣子要去南书房同皇上议政,结束后,皇上转去西暖阁,她也应当过去。
曹寅这个祸事精……临走前也不忘坑她一回!
她蓦地清醒,想从床上爬起,将将离开枕头几寸,便觉整个屋子都在天旋地转,仿佛掉进一个漩涡,要将她深埋下去。
怎么也没有人叫醒她?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悠然居,瑞雪南星都惯着她,
不叫她起床。
重又躺下(),挣扎了几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觉得那种晕眩感似乎已经平复了,挽月才尝试着重新睁开眼睛。才发觉天光已经大亮,或者说已经日上三竿了,四下里却静悄悄的,不是那种安宁的静,是一种刻意的静。
身下床褥柔软,衾被温暖光滑如肌,头顶的床帐绣着盘龙出云,在眼前投下一片暖黄色的暗影。
她总算清醒过来,这种不适与不安感从何而来,明黄色盘龙出云的床帐,紫禁城只有一处地方能有、一个人能用。
这不是她所住的寝屋。
她怔怔地出神,苦思冥想再三也想不出来昨晚在角楼与曹寅共饮赏烟花后,到底是怎么回到乾清宫中来的,又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难不成她是酒壮怂人胆,她在不清醒之下做了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可在锦被之下,除了外面着的宫装,其余都好好儿的。
脚步轻轻,从床上下来渐渐走出阁间,发现外面正是西暖阁的书房。里头刚刚自己待着的,是皇上平时用来午憩的地方。
玄烨就躺在外头的一张竹藤躺椅上,仰面闭目,身上只盖了他常穿的那件玄色貂皮披风。也不知道是做梦梦见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比之平时太过刻意伪装的平静温和,眉宇间有一股隐隐透出的凌厉。睡梦中似发出几声呓语,带着少年的几分骄纵,与他平时大为不同。
所以昨儿,她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是他把她带过来的?
貂皮光滑,本就只盖到他身上的一半,倏然滑落到地上。挽月俯下身将之捡起,轻轻地重又给玄烨盖好。
俊朗的脸上有一丝不自在,睫羽微颤,玄烨睁开了眼醒来。挽月离得近,看到那双眼睛,眼底似乎红红。
“你怎么起来了?”
挽月这才发觉,西暖阁里除了他,竟就只剩她自己,连顾问行都不在。怪不得方才貂皮滑落,也没有人过来帮他往上盖盖。也怪不得这里静得不寻常,原来是人都被遣出去了。所以呢?一直是他在这里?
分外宁静的地方,有一丁点声响都会引起留意。
“沙啦沙啦!”挽月不由自主循声望去,见是一口青瓷小缸,缸中竟然养了一只小乌龟,底下是鹅卵石与清水。
他还会养这种东西?
玄烨被窥破了,不大乐意地皱起眉,淡淡说:“不用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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