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套唐、宋时的古籍孤本、一本汉代曲谱、吴道子的画并一只西洋怀表,容若将怀表打开,纯金的壳,明亮考究的表盘,合上之后拎着金链子提起来,发现这玩意儿还挺沉,跟一锭金元宝差不多重。将之挂在大褂盘扣处,又抱起书,少年儒雅之外更添贵气风度。
这会儿雪已经飘了下来,像漫天飞舞的白蝶,不一会儿金色的琉璃瓦上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顾问行给站在门口的玄烨披上了一件暗紫色云龙纹貂皮大裘,他侧首望了望身边满载而归的容若,语气不乏酸意,“其实这怀表你用不上。”
“明年参加科考的时候,奴才用正合适。”
“你带进不了考场,进去了也得被没收。”
容若得意又狡黠一笑,“那奴才便与考官说这是御赐的,没准儿卷子都不用答就过了。”
“那考官朕也可以顺势砍了,舞弊!”
二人朗声大笑,眼前的雪花在地面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画纸,静待行人用脚步作画。
玄烨忍不住指了指容若,“对比之下,朕发觉曹寅待朕是真好!你倒好,让你出个主意,你讹了朕这么多好东西。早知道就不让曹寅去江南了,朕多舍不得!”
容若笑道:“皇上后悔还来得及。要不让奴才去江南吧!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多少好词佳句都是出自江南人士?”
“你想得美!朕的事儿还没落停,你就老实在京城待着!”玄烨低头看看地上,“一个两个都这样对待朕,这皇帝当得忒没劲了!”
容若不以为然,“其实您是当局者迷,您瞧您最近所办别的事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法子,破了您多年来的困局,杀伐果断、石破天惊。轮到感情上,您啊,是关心则乱!棋局中,杀伐是破解所有路数最好的法子,您就信奴才的,管他什么算计、心机、试探!”他伸出手来,五指并拢立起手掌指向乾清宫门口,“直着过去!”
直着过去?直截了当……玄烨双手拢入大裘内,陷入深思。
“顾问行!快给他撑把伞!”
“嗻!”
容若温和一笑,忙推辞道:“不劳烦顾公公了!”
玄烨不耐烦道:“不是给你撑的,是给朕那几套古书和怀表!留神掉雪地里去!还有那画儿你搂好了!”
神武门外,马车远去,滚滚车轮在雪地上碾下道道车辙印。
銮仪卫飞鸽传书密报,一切顺利,玄烨淡淡弯起嘴角,心道:的确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关心则乱,宣纸上执笔的人写下这四个字后,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瓷缸,见那小东西已经完全缩在龟壳里装死,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敲了敲,不一会儿,它果然探出了爪子和头。
他摇了摇头,不禁也笑起自己先前的痴来。
玄烨将手中密报销毁,同梁九功道:“传图海过来。”他想了想,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把赫世享也叫过来。”
今岁的第一场雪就不小,令人生出对寒
冬的担忧来。
慈宁宫里,茶花开得正浓,层层叠叠的花瓣像仙女的裙裾,与窗外飞雪相对,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寒冬还能在您这儿见到山茶,的确稀罕。”玄烨忍不住出言赞叹道。
太皇太后也十分满意地观赏着眼前的盆景,“你若坐拥江山,便什么稀罕物儿都有。你看这花儿,跟美人儿似的,别说是窗外飞雪了,就是下刀子,也能有人给你弄进来。”
玄烨听出了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轻轻摸了摸扳指,并未顺着搭话。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仰起脸瞧着他,“你让索额图暂代苏克萨哈之职,这事儿做得利索!法子是你想的?”
玄烨犹豫了下,转而笑道:“是朕同叶克苏一道想的。”
太皇太后淡淡瞥了他一眼,“苏克萨哈也同意了?”
“以一人性命换全家平安荣华,他自然是同意的。且叶克苏派去的人手段高明,并未伤及要害,许是折了些寿命,但好好静养也未尝不能调养好。”
太皇太后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本来呢,他要交权于你,鳌拜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你这迂回了一下,交给另一个大臣,这大臣呢,还是朝中有威望能担待得起的,非索尼的儿子索额图莫属。人选挑的也合适!若是交付,鳌拜和党羽都有话说;暂代么,他们便无法激烈辩驳。”
“是啊,再加上其他几位旗主相附和,这事儿就办成了。”玄烨提到此事,仍是抑制不住笑意。“不过也因为如此,近来鳌拜在其他事情上与朕为难着呢。”
太皇太后放下剪花的剪子,转过身来,“你是说僧格派使臣来求娶他那女儿的事情吧?”
“嗯。他明面上不应允,可朕就怕他背地里与僧格使臣来往,以答应此事为由,与之结盟,那便对朝局威胁甚大了。”
太皇太后悠悠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事儿做得也果决,来哀家这儿之前,就想到辙了吧?”
“什么都逃不过皇祖母的眼睛。孙儿对僧格用了跟苏克萨哈一样的招儿对付,只不过苏克萨哈是苦肉计,得了他本人的同意与配合;僧格那头,孙儿是借刀杀人。让銮仪使去联络了准葛尔部其他贵族大臣,想让僧格死的人多得是。”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呀,这事儿做的,皇祖母也不能说你不对。但你解决的是私,不是公。你杀了僧格,只是阻止了他求娶你那心尖上的人儿;并不能解决准葛尔部对其他部落甚至皇权的觊觎。当然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今你能让索额图与鳌拜平分秋色,已然是极大的好事,索额图忠心于你,局势好歹掰成了如索尼在世时候一样。内忧定了,才能攘外。”
玄烨也郑重地颔首,“孙儿也是这样想的。孙儿已经让图海去直接拒了僧格使臣,辅政大臣中,索额图反对、遏必隆中立,鳌拜明面上反对,朕想着,趁着他还没改口,直接回了僧格。拖了这么多天,已然是给了准葛尔面子。至于私下里鳌拜与之有何来往,马上准葛尔内部动乱,此事也能暂时搁置。”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似乎早就等候多时,要听他说下面的话。
玄烨也不遮掩了,索性同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孙儿怕索额图身为国丈,如今深受朕的倚重,向着他的大臣也多,有朝一日也会如今日鳌拜一般。为防这件事,孙儿想,让瓜尔佳氏入后宫。前朝后宫皆平分秋色,才好相互牵制,朕的皇位也能坐得安稳。”
“也能绝了今后再有旁人求娶瓜尔佳氏的后患吧?”太皇太后拄了一下拐杖,睿智的目光不忍将对面的孙子全部看透,她摇着头笑了笑,“上回万佛堂那事儿之后,哀家就已经知晓了你对瓜尔佳氏的心思,不会阻止你。你何必这么急?急了可不像哀家的孙儿。”
玄烨赶忙扶住太皇太后的手肘,搀着她往前走了走,赧然道:“朕也是怕夜长梦多。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先前鳌拜独大,如今也不是这样局面了。”
二人走到庑廊底下,白雪满庭院宛若飞花乱舞。
祖孙二人停下脚步,太皇太后指了指,“瞧,万物在冬日皆入眠蛰伏,为的是来年开春复苏。咱们蛰伏了这么久,还在乎多等一刻吗?你喜欢瓜尔佳氏,这哀家知道,哀家虽有所顾忌,但也不会横加阻止。但皇祖母不赞成你在这个节骨眼便纳她入宫。
她顿了顿道:“一则,你削了鳌拜的权,正是猛虎被拔牙的时候,他需要‘养伤疗愈’,你封他女儿为妃,无异于重新助长;二则,索额图刚刚掌权,正是为你效力的时候,他侄女尚为皇后,你就如此心急封了鳌拜的女儿,这不明摆着防备索额图么?你会打击他对你的忠心。再缓些时候吧,待鳌拜没了起异心的想法或能力,再封也不迟。到时候,你便是让她做皇贵妃,协理六宫,哀家也没意见。”
被风迎面吹过来的雪花沾湿了睫羽,很快化成水珠滑落眼眶周围。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自己孙子,回想起那日他在慈宁宫中所说的话,到底于心不忍,“若你担心僧格的事再次重演,或者被鳌拜说了亲事说与其他人,哀家可以留她在慈宁宫中做个女官。”
玄烨垂着的手不动声色微微握拳,同太皇太后笑道:“她心思活络得很,孙儿怕留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不妨留在乾清宫吧!朕的身边正缺一个正三品代诏女官,替朕打理一应事务。人够机灵,也见多识广,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有什么旁的心思。您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却笑出了声,“你呀你,真是对这个瓜尔佳氏百般护着,怎么?你还怕皇祖母欺负了她不成?”
玄烨哑然失笑,“那哪儿能啊!皇祖母是待朕最好的人,母仪天下、有大智大慧,怎会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计较?”
“嗯!那哀家若不应允,岂不是同她一般计较了?”太皇太后故意嗔了玄烨一眼,心道:你这点心思,还想诓你皇祖母!皇祖母年轻时候经历得比你多多了!“也罢,都随你心意吧!你想天天放身边看着,也不用费心惦记了。”
玄烨躬身行礼,“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得啦,没什么事
儿你就先回去吧!你朝政繁忙(),莫要在哀家这老婆子这儿耽搁时辰。望你好好笼络索额图、明珠他们这些新提拔的臣子之心?()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主强便不怕臣强。那些老家伙,迟早不是你的对手。”
“谨遵皇祖母教诲!孙儿告退!”转身的瞬间,笑意在玄烨的眼底晕开,顷刻间飞雪化作梨花雨,落在肩头、龙袍衣袖之上,给风雪中前行之人增添了几分韵致诗意。
苏麻喇姑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不解地同太皇太后道:“您刚刚都同皇上说什么了?奴婢从外头进来,瞧见皇上都乐开花了。”
“他要留鳌拜家那小女儿在乾清宫做代诏女官。”
“代诏女官?正三品,那是乾清宫官儿最大的宫女了,仅有一名,一直空缺。可协助皇上处理一应事务,拟诏、理奏折。您允了皇上?难道您不怕么?”
太皇太后抬首对上苏麻喇姑疑惑的眼睛,“怕什么?怕她是鳌拜奸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有需要防着的事情,皇上不会不避讳她;能给她看的东西,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再说了,若真有泄露,她嫌疑最大,岂能逃脱?为着避嫌,她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她们家瞄的是六宫之主的位置。”
苏麻喇姑喃喃道:“明白了,您其实还是提防着她。不想痛快答应皇上,封她为妃子。女官的身份进退有余,若前朝鳌拜与皇上不对付了,打发个女官比妃嫔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妃嫔若有了皇子,此事更难办。若鳌拜势微,皇上当真喜欢,再纳入后宫也不迟。”
太皇太后点点苏麻喇姑,“不枉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懂哀家心思。”
苏麻喇姑笑道:“那奴婢还是懂您的。不过,祖制若做女官晋封后宫,得从官女子开始一步步往上提,皇上也愿意?瓜尔佳氏身份还是太贵重了些。”
“啧!祖制不也是人定的?皇上看中的人,什么时候提、提到什么位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今儿封个贵人,明儿就做皇贵妃,你当没有先例?”
苏麻喇姑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先帝爷的董鄂妃,一入宫便连升三级,皇贵妃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为之新造的一个等级,位同副后。这规矩,是约束旁人的,独独不是约束皇帝的,他是定规矩的人。
雪天人更慵懒,一屋子的主仆赖在暖和的屋里,挽月在跟南星学着打络子,做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将做到一半的络子放到一边。她望着被雪地映得雪白的窗纸,屋内比平时白日还要亮堂,心道:如此风平浪静,当真不寻常。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沉得住气,还是自己……高估了他的情意?
挽月站在窗前,轻轻推开一点窗户缝,院子里这会儿风并不大,唯见飘然而至的雪花在庭院间簌簌下落,世界仿佛静得只有一人、一庭院。
静的时候,更容易听见自己的心声。
经过这件事,挽月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之前想的还要艰难,还要险。
鳌拜是她的阿玛不假,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在外面待了十几年,今年五月方被寻回来的女儿,和纳穆福、敏鸢这些在
() 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子女,还是有一定差距。他给她的疼爱、钱财、信任也足够多,可若是泼天的权势放在眼前,需要用她来交换呢?
她不敢去多想,却又不得不想。
皇上喜欢她也不假。可他们毕竟才认识了不久,也没有共同经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只凭一腔欢喜,便能步步退让,拱手让出权位吗?显然也是不可能。
人的出身降生时候便注定,无法重新选择,包括眼前这处境。她就是被与家族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鳌拜生,她就能继续活着;鳌拜死,她们全家就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短短数月,她已经向前努力地前行了多步,不会因为眼前的风雪便故步自封,任由宰割。
她赌,那个人对自己还存有一点心思;她更信,他绝对不会任由鳌拜与僧格那样的劲敌强强联手,成为姻亲,继而成为威胁他皇位的更大祸患。
“二小姐!老爷在书房,请您过去一趟。”
挽月微微笑笑,转身同南星道:“南星,拿我的披风来。”
白狐披风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而那张明艳的容颜,却如盛开在苍茫天地间一朵最清丽的雪莲。
“阿玛您找我何事?”
鳌拜见到女儿,神色凝重,淡淡道:“刚刚宫中传来的消息,皇上让礼部尚书图海拒绝了准葛尔使臣的请求,不准予你嫁入蒙古。”
尽管心中有所笃信,但听到这句话,挽月心中的大石头方真正落下,也松了一口气。
她垂眸不语,落在鳌拜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
“我知道你近来心中对阿玛有想法,也惶恐真的嫁给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