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皇上会不会不想您嫁女儿因此与僧格联盟,而直接派銮仪卫杀了小妹?宫里杀个人,容易得很。要不让她在家躲一躲?”
鳌拜抬头看着儿子,“我是真发现你想事情很复杂,朝廷重臣的女儿哪是说杀就杀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不至于吧!你怎么就不觉得他会就此把月儿收进后宫呢?这样僧格也娶不到。对我们来说,也是乐于看到的结果。一箭双雕!”
纳穆福哑然,这他倒真没想到。
鳌拜定定神,拍案道:“不论我想的这种,还是你想的这种。都有可能发生,你得空去把月儿叫过来,我跟她支会一声,免得她以为家里拿她当枚棋子,若是心向皇上那边靠拢就不妙了。”
纳穆福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阿玛,额尔赫那边怎么说?”
“你去给他拿盘缠,安顿好一切,让他回盛京老宅。”
“我是怕大妹她……想不开,硬要跟着走。”纳穆福面露难色。
鳌拜气又涌上心头,“她爱去就让她去!随她!也给她准备马车!省得留在京城丢人现眼!”
有了这句话,纳穆福就放心多了。他知道自己阿玛只是嘴上对敏鸢狠,其实还是很疼爱的。
这两日,府里谁都知道莫要到处乱走,免得碰见老爷触了眉头,就连温哲和纳穆福都不敢多言语。
挽月到了荣威堂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刚掀起帘子、迈进屋子,便听到鳌拜一声喝:“我让你们滚出去,听不听得明白?出去!”
“刷”地一道影子从挽月眼前飞过,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见那东西“笃”地一声打在博古架的框子又落到地上,是一支蘸了墨水的毛笔。
挽月仗着胆子绕过去,走到西偏厅的书房跟前,弯腰将那支笔捡了起来。
“是你啊!”鳌拜虽然语气较之刚才的骂人缓和了不少,但仍是满满怒意与不耐烦。“你来干什么?歇好了吗?歇好了,就回你的宫里。家里最近鸡飞狗跳,不是你该待的地儿。”
挽月听着他说话的语气,知晓自己应当不会被立刻赶出去。于是便将捡起的毛笔送过去,发现鳌拜正站在桌案前作画,画的是墙边窗棂下黄花梨束腰条案上摆着的
一盆腊梅。
见她站到自己跟前,也并未多言语,依旧执笔将剩余为未画完的部分接着画出来。
挽月心中惊叹,一直以来以为鳌拜是个军功出身的粗人,没想到作画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也这么有耐心。
心狠也能耐住性子的人,最容易成事。也怪不得他会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直到最后一笔梅花画完,鳌拜方对挽月道:“你比你姐姐沉得住气多了。”
挽月淡淡笑道:“本就不是一个娘生,也不是同一方水土滋养,自然性子不同。”
鳌拜向她望望,“这么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怨恨过自己的父亲?”
挽月抬眸,笑意清浅,“舅舅教我,要随遇而安,不抱怨所无,珍惜所得。”
鳌拜微微诧异,心下也不免增添几分敬佩,“你那苏州的舅舅王时敏?是个江南的大家。他父亲王衡、祖父王锡爵皆是前朝重臣,懂得审时度势、急流勇退,怪不得能把你教成这样。”
“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女儿并没有如梅花那般清高,能傲雪凌霜。反倒觉得人应当如水,能适应万物,看着虽软,却也能滴石穿。”
鳌拜冷哼一声,“趋利避害?常人都是你这样想的。可你那糊涂姐姐,就总是给自己、给家里招致祸患。我都恨不得没有这个女儿!”
挽月笑道:“您这就是气话了,嘴上说着不疼,实则最心疼。不然您当年不会为了她去跟苏克萨哈翻脸;也不会在家中容留她这么多年;一听说她与德其打起来,带了人就冲过去也教训了德其。我是真羡慕她,是真正的有人娇惯,有人兜底。可您……与苏克萨哈大人,到底因何而怨念如此之深?是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吗?”
鳌拜搁置下笔,深吸口气,“你只算半个满人,自小又在江南长大,对八旗的一些事情不了解也是正常。我属镶黄旗,他属正白旗。当年正白旗的旗主是多尔衮,苏克萨哈也是他的旧部。后来多尔衮做了摄政王,一时权倾朝野,不要说我们这些臣子,就连当今的太皇太后与先帝顺治爷都被压得不轻。那会儿正白旗的人最风光,摄政王将京城周边最好的土地圈给了正白旗,因镶黄与正白一向不睦,所以给了我们最差的土地。
斗转星移,多尔衮死了,顺治爷也终于能扬眉吐气。摄政王的清成宗只被封了一天就被顺治爷给撤了下来,对当年的拥护大臣也一个个清算。苏克萨哈就是那个时候站出来,检举了多尔衮的种种罪证,也是递了一份投名状,从此与我们几个站到一起成了内大臣,直至后来先帝临终托孤,让我们四个人辅佐皇帝长大直至亲政。我、索尼、遏必隆三人,始终低看苏克萨哈一眼。”
挽月心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复杂的一段渊源。
鳌拜继续道:“索尼资历最高,苏与遏必隆都是皇亲,是以我在四人中排最末。可我战功累累,立下过汗马功劳。我不服!我挤兑苏克萨哈,遏必隆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说个不字;索尼睁只眼闭只眼,我便与苏克萨哈越斗越狠。他也过来反击
。直到这几年,皇帝突然长大了似的,无比地渴望亲政,苏克萨哈便抓住了这一点,拼命怂恿皇帝来办我。我岂能容忍?”
挽月在心里摇了摇头,“只怕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利用苏克萨哈与您对抗。”
鳌拜轻笑,“这我当然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年纪不大,城府可不浅。就像你说的,他是我们四个与太皇太后一手带出来的,怎可能纯如一张白纸?他以前只是稚嫩,尚未显山露水;如今大了,他有些急了,急于踢走我们这些老臣,好大刀阔斧治国。”
他朝女儿看看,“你可千万不要发自肺腑地喜欢上这种男人,阿玛也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假若你真进了宫,到了他身边,那阿玛更不能拱手相让辅政大权,你可就连一点娘家的依靠都没了。到时候还不任人宰割?他若识相,就赶紧让索尼家那病秧子皇后趁早让位,或者给你个皇贵妃之位,做实质上的六宫之主。我倒可以松松手,让他皇帝坐得舒服一点。”
挽月又无奈又想笑,“其实您是个好阿玛,不论别人怎么看您。”她微微低头,“所以您打算怎么处置额尔赫和大姐?她也不过是个没有夫家的独身女子,大管家也无家室。”
“奴才就是奴才,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瓜尔佳氏的奴才,还想高攀我女儿不成?头先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捅出来,万万留不得这个人。”
“可他应当知道您不少事情吧?您是要杀他灭口?”
鳌拜猛地侧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旋即避开挽月的目光,“那倒不至于,他父兄、亲眷皆在我手里,找人看着他便是。我让他滚回我盛京老家去,替我看老宅子。这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决断。”
他看了看挽月,顿时心生一通愧疚。从小没养在身边的子女反倒最懂事,现在还在宫里为了家族而与皇帝周旋。
“月儿,阿玛实话跟你说,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叫你过来,准葛尔部的使臣来偷偷找过我。僧格台吉想要跟皇上求娶你,并且与我联盟。”
挽月总算知道刚才内心那股莫名的慌乱从何而来了。
准葛尔部在草原势力庞大,不然科尔沁部也不会送公主过来和亲。鳌拜会愿意放过这个结盟的好机会?
她心里微微颤抖,嘴唇也变得干涸起来。
她稍稍定了定神,冷静下来在心里分析道:不可能。就算鳌拜愿意,皇帝和太皇太后也绝不会同意,他们会联合其他大臣反对。鳌拜本就权势滔天,再加上一个僧格还了得?她抬眸,冲鳌拜嫣然一笑,“您应当不会同意吧?”
鳌拜怎会看不出女儿方才的慌乱,也一笑,“刚才还说我是个好阿玛,怎么现在没信心了?我怎么会把你嫁给僧格那种人?他这个台吉当得长久不了,部落里的贵族们早就对他意见很大了。”
听到这个,挽月攥着帕子的手稍稍松了开来。
“不过阿玛打算不拒绝也不同意,吊着僧格,同他谋些好处。同时也是逼金銮殿上那位一下,看看他到底心不心悦你。若想拒绝僧格,最好的法子便是选你进后宫。”
刚刚松开的帕子重又被攥紧。
鳌拜叹了一口气,“啧,不过你哥哥还有另外一重担忧,就是皇帝既不想嫁你出去,也不想自己封妃。”
“那他可能会派暗卫杀了我。”挽月说出了这个推测,心底却不愿相信它会发生。
鳌拜一愣,再次惊叹于女儿的聪慧,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所以阿玛提醒你近日要万分小心。实在不行,在家里躲躲。”
挽月心绪复杂,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入这样境地。
天边发白,苍白得如新裁好的宣纸,连皇城顶子上的琉璃瓦都被映衬得灰头土脸,失去了往日的夺目光华。
西暖阁已经早早烧了地龙,烘得桌案上一盆碗莲都绽了开来。
叶克苏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多日,今日重又站在玄烨跟前,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僧格的使臣近来一直住在京中,与班布尔善、苏克萨哈、鳌拜等人都接触过。”
“都说了些什么?”玄烨并未抬头。
“这个打探不到,不过他这次是带着僧格明确任务来的:向大清求娶辅政大臣鳌拜家的次女。”
重重的笔墨在宣纸上划下不合时宜的一点,直至桌边。这一页纸算是废了。
顾问行不明就里,想替皇上换一张新的,却发现墨透过纸背,直渗透入下面垫着的层层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