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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 纪姝(一)

九年前, 大殷皇室尚是一片靡靡之风。

玉藻宫堆金砌玉,窈窕妩媚的帝姬身着曳地的长裙赤足而立,抬着下颌, 落地铜镜中映出一张妩媚厌世的美人脸来。

女官们例行拿着软尺仔细丈量她的细腰和足踝,一旁, 年轻英俊的掌事太监执笔记录起居,垂眸念道:“葵酉年四月中, 二殿下腰盈十九寸, 较之上旬所量, 增六分。”

他合上簿子,望向身侧候命的司膳女官,一副公事公办的清冷嗓音:“今日起,玉藻宫酉末后禁宵食,酌减膳饮。”

镜中, 纪姝眯着妩媚的狐狸眼。

她讨厌那些顶着“司仪教导”之职,每日出入玉藻宫的女官和太监。他们教她习歌舞音律,学妆容品鉴,甚至是了解时局政令,仿佛是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待价而沽。

但若论最讨厌的, 便是这名奉皇帝之命日日监管、折腾她的掌事太监,薛起。

为了那多出六分的腰围,女官们将纪姝束腹的生绢紧了又紧, 几乎勒得她险些断气,心中顿时怨气迭生,对薛起的厌恶又多了几层。

这年纪姝十六岁,是大殷艳若骄阳、恣意乖张的二公主, 尚有矫情造作的资本。她只需旋身坐在榻上,勾一勾足尖,便有无数内宦争相匍匐身子,为她穿袜穿鞋。

薛起折腾她,她也折腾薛起,故意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他黑着脸伏地规劝,心中便无比畅快。

兽炉烟雾袅袅,年轻的太监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小心地托起帝姬一只的足踝,以羊毛细笔涂抹丹蔻。

平日这些妆扮的活都是宫婢们做,但纪姝一时兴起,点了薛起伺候。

她仰身撑在榻上,冷眼看着生疏却认真勾勒指甲的薛起,足尖坏意一勾,那染了丹蔻的羊毫细笔便失了准头,在她过分冷白的脚趾上画出一条嫣红的红痕。

薛起似乎对她的刁难习以为常,只平静地放下丹蔻膏和细笔,伏地请罪:“奴手脚粗笨,请二殿下责罚。”

帝姬扬起下颌的样子骄傲又耀眼,抬脚踩在薛起的肩头,将脚趾上刚涂好的丹蔻尽数蹭在了他的靛蓝衣袍上,恶劣道:“你求一求本宫,或许饶你一次。”

薛起依旧伏在地上,明明是卑贱至极的姿势,嗓音却没有一丝起伏,回答说:“主子罚奴,乃奴的福分,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求饶?”

纪姝笑了起来:“薛起,知道本宫最讨厌你什么么?就是你这副虚伪至极的样子。”

不过是仗着父皇撑腰,拿着鸡毛当令箭!

纪姝有着骨子里的疯狂和反叛,越是迁怒,面上却笑得越是温柔。她倾身俯视薛起,抬脚勾起他干净的下颌,笑着说:“本宫很好奇,你们太监也会知冷暖,懂情爱么?”

她看到薛起的眼睫颤了颤。

他一动不动,仿佛是尊冷情的冰雕。

“奴是个阉人,不懂这些。”薛起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

皇帝布置给她的课业中,有一项便是学会如何掌控男人,他告诉纪姝:“你不用学着如何成就男人,只需要学着如何毁灭男人。”

如果可以,纪姝第一个想毁掉的便是薛起。

可惜,他连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

那天,薛起以“侍主不周”自行领罚二十鞭,眉头也没皱一下,换下带血的衣裳,沐浴更衣,便又躬身出现在玉藻宫中,夺走了纪姝偷吃了一半的宵食。

纪姝摔了碗筷,心想再也没有比薛起更招人厌的奴才了。

她越想越气,索性命人拿了他的卖身契和净身之物,恨不能当着他面毁掉,以报“监视”之仇。

那是薛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她。

他眼睛瞬间红了,重重叩首时,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尖砸在地上。他说,他可以以死谢罪,但求主子莫要毁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问他为何,薛起哽了许久,闭目道:“下辈子投胎,我想做个真正的男人。”

连纪姝都没发现,他方才的自称是“我”,似乎想借此找回他那被强行阉割的、可怜的自尊。

殿中侍从皆哄笑起来。年轻的太监脊背颤抖,固执而可悲。

纪姝没有毁掉薛起的东西。

她依旧讨厌薛起,只是发现折辱一个听命行事的奴才,似乎并没有想象中令人开心。

……

半年后,皇帝病重,北燕大举入侵,北疆防线全靠祁连风撑着,几次大战过后,兵疲马乏,国库已拿不出多少军饷。

大殷权衡之下,不得已派帝姬下嫁北燕和亲。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纪姝忽然明白了,世上根本不会有免费的东西。皇帝费尽心思教她礼仪和驭人之术,只是为了将她培养成和亲的棋子,送去祸乱敌国,好为大殷争取喘息之机。

一场死气沉沉的喜事,玉藻宫愁云惨淡,谁也不想有幸被选上“陪嫁”,一去漠北虎狼之地,此生都没有归乡的可能……

她乘着嫁车离宫那日,长姐纪妧和小妹纪初桃来送她。

宫墙上凛风猎猎,纪妧面色沉静,告诉她:“承平,你要撑住,等大殷接你回家。”

纪姝嫁衣如血,看了眼身后庄穆的皇宫,笑得凄惶:“家?阿妧,我们根本就没有家。这深宫赐予我们的一切,都会化作的利益的筹码,加倍讨还。”

八岁的小妹还不懂“和亲”与普通出降的区别,只追着她的驾车哭红了鼻子,气喘吁吁地哭道:“二皇姐,你要珍重身子,时常回来看我呀!”

“小废物……”纪姝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出了宫门,送嫁的使团已经列队等候。

车帘外,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恭敬道:“使团上下已准备齐全,定会平安护送殿下入北燕王城。”

纪姝一怔,撩开车帘,果然看见了薛起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她笑得讥嘲,问:“你来做什么呢?司礼监掌、印、大、人!”

薛起替皇帝培养出了足够优秀美艳的帝姬,和亲之事定下后,他便被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列宦官之首。

他不该出现在这。

薛起依旧是那身靛蓝的太监服,纤长的睫毛半垂,躬身平静道:“奴来送殿下北上出嫁。”

短暂的愣神过后,便是无尽的羞辱与愤怒。

反应过来时,她已将案几上的茶盏掷了出去,砸在薛起的额上,再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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