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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的淡金光束里, 细雪纷飞。

贺桥注视着那抹静静沉落的黄昏,几秒钟后,恍然地抬头看向远处被夕阳模糊的楼房。

他闻见街边餐馆里传出的炒菜香味, 空气中正飘舞着似有若无的颗粒与烟尘。

一种会令人想起家的气味。

贺桥随即转身,向右边那条路走去。

他走进那片人烟稀少的冷清风景,雪逐渐铺满了肩头, 盛满糖炒栗子的纸袋被捂在大衣里, 仍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这条路离家近一些, 可以弥补超出预料的排队时间,在他原本计划的时间到家。

应该恰好是池雪焰洗完澡出来, 还没吹头发的时刻。

贺桥这样想着, 快步走向家的方向, 直到思绪突然被一道短促的叫喊声打断。

声音从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巷里传出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求与哭泣。

贺桥在巷口停下了脚步。

他本该赶时间回家的,也早已变得不在乎陌生人的命运, 甚至不太在乎自己的命运。

可他陡然间想起出门前,与池雪焰的对话。

——“陈新哲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

听到这句话时,贺桥想,或许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

很久以前的他。

在那道被色厉内荏的骂声极力压制着的哀泣声中, 贺桥走进了这条小巷。

雪越来越大了,在狭窄的旷野中纷纷扬扬,将视野模糊成了一片尖锐迟滞的噪点。

贺桥再一次回到家时,浴室里正传出吹风机吵闹的鼓噪声。

池雪焰洗掉了染发膏, 也简单冲了澡, 正在吹头发。

浴室的门开着,热气飘逸出来, 贺桥看着那道立在镜子前的侧影,出声道:“我回来了。”

池雪焰没有反应,大概是吹风机的声音太吵,他没有听见。

所以贺桥走到了浴室门外,静静地等待着可能会有的要求。

他在的时候,池雪焰一般会叫他帮忙吹头发。

他按原计划及时到家了,可池雪焰的视线扫过他时,却没有将吹风机递过来,像是对站在门口的他视若无睹。

贺桥觉得有一点奇怪。

他犹豫了一下,主动问:“要我帮你吹吗?”

池雪焰还是没有理他。

吹风机的声音那么吵。

不过噪音没多久就结束了,池雪焰自己吹头发总是很潦草,不如贺桥耐心。

然后,他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转身走出浴室。

在这一刻,贺桥忽然僵住了。

他明明就站在门口,池雪焰却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好像自己是个不存在的人。

贺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低头看去。

他的手里没有那袋糖炒栗子。

掌心也没有残留暗红色的染发剂痕迹,干净得近乎透明。

从耀眼的深红发梢滴落的水珠,穿透了他摊开的掌心,坠落到地面上,而他毫无感觉。

滴答。

……这是梦吗?

贺桥愕然地转头,看着池雪焰走到餐桌边,拿起水壶倒水。

清澈的纯净水缓缓倒入墨绿色的玻璃杯。

同一时间,被模糊成噪点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想起了那个陌生女孩求救的眼神,想起了另一个人陡然瞪过来的目光,想起了对方手中胡乱挥动的利器。

他短暂地找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可那个贺桥似乎注定不会有好结局。

他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人生有最幸运的开端,和最荒诞的结局。

怀抱着温热纸袋的黑色大衣,倒在了学生模样的混混惊慌失措挥出的刀下。

他的人生就这样到了终点。

僻静巷子里的血迹渐渐流淌蔓延,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零,一坠地就成了脏兮兮的黑。

他死了。

死在一片黑色脏乱的雪里。

在一点点陷入静止的现实画面中,在意识彻底消逝前,无数潮水般的思绪涌过脑海。

贺桥看见那个面孔青涩的年轻人,丢开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利器,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巷。

他被石头绊倒,又忙不迭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仿佛身后垂悬着一道命运的幽灵。

而陌生的女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他身边,哆嗦着去摸包里的手机,想打电话求救,她的脸上有新鲜的伤痕,还有仍未止息的泪水。

仓皇的奔逃和狼狈的眼泪让贺桥想起了多年以前。

他想起那个在夜色里偷车的少年,想起那双写满惶然和惊惧的眼睛,想起对方在警局里带着手铐嬉皮笑脸,却满脸是泪的样子,想起那条幸运地被终止的歧路。

他想起那个会天真地付出善意的自己,想起曾经沉湎于幸福家庭与完美人生的自己,想起假象崩塌后日渐沉默的自我放逐,想起那些曾在心头萦绕的强烈不甘与愤怒。

可骤然间,那些凝结的怨憎都如烟般在风雪里散尽。

到最后,贺桥只是想起了深红发尾可能滴落的清透水珠,便继续沿着那条风景冷清的小路,及时回到了家。

一无所知的池雪焰还在家等他,满手鲜红的坏学生落荒而逃,停留在原地的躯壳仍怀抱着那一袋逐渐冷却的糖炒栗子。

沿路大雪纷飞,叫人辨不清被埋在风中的命运。

温度暖和的屋子里,池雪焰端着玻璃杯,站在厨房的窗口远眺,那条路上能看见每一个从小区门口走进来的人,不同颜色的雨伞上积满了雪花。

他在等那个去买糖炒栗子的人回家。

贺桥宁愿池雪焰没有那么敏锐和聪明。

而他说过很快就回来。

贺桥宁愿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

其实他已经回来了。

只是再也不能被看见。

一个人的世界格外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

唯有日暮垂落时,远方猝不及防响起的警笛声,与救护车的鸣笛声。

当池雪焰听见这些声音的时候,贺桥看见他原本带着一点笑意的表情霎时怔住了,随即转头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

时间静静地流走,一直到耀眼的湿发被室温烘干,窗外的道路上也没有出现那道早该回来的身影。

他从来不会无故失约。

池雪焰拿起了手机,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犹豫片刻,按下了通话键。

就站在他身边的贺桥想阻止他:“不要打给我。”

可他听不见。

漫长的等待音后,听筒里传出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喂?”

贺桥听见池雪焰的声音很平静:“贺桥呢?”

那边稍显严肃地反问道:“你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是吗?是他的家属吗?”

在对话声中,黄昏彻底散尽,天终于黑透了。

贺桥看着池雪焰穿上外套,离开了家。

他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出不了这道门。

他无法离开这间屋子,只能目送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出不去也好。

池雪焰忘记锁门了,也没拿钥匙。

是需要有人守在家里。

贺桥守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池雪焰才回来。

门口传来响动时,他一度不敢去看池雪焰的表情,像个犯了错的人。

直到家门被轻轻关上,坐在沙发里的贺桥才转头看过去。

池雪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泪痕,唯独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应该是一夜未眠。

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径直走向沙发躺下。

连沙发上的贺桥都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提醒道:“头发会掉色。”

昨天才染的头发。

池雪焰当然没有理他。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在意这张自己此前很珍惜的沙发,会被尚未彻底固色的头发染红。

透明的贺桥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在这个近乎枕在腿上睡觉的姿势里,他一动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池雪焰,在这张对方经常懒洋洋窝着的沙发上。

只是他再也不能悄悄帮对方盖好即将掉落的毯子了。

等池雪焰醒来时,屋里又停泊了一个黄昏,空气里洋溢着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夕阳,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再去厨房泡了一碗泡面。

看上去一切如常。

目睹他平静模样的贺桥,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用奶锅热了一杯牛奶。

池雪焰平时懒得进厨房也懒得做家务,这是贺桥第一次见他特意热牛奶喝。

虽然他热完以后,忘记喝了。

餐桌前的池雪焰拿着手机,给陈新哲发了一条消息,然后不等回音,就拿上那份始终没翻开过的协议出了门。

那杯冒着热气的纯牛奶,和潦草吃过的泡面碗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等第二天池雪焰再回家的时候,墨绿的玻璃杯内壁早已凝结了一圈厚厚的奶渍。

他倒掉了这杯早已凉透的牛奶,站在水池前洗掉了玻璃杯和泡面碗。

在这次回来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再出门。

贺桥不知道池雪焰最终是怎么处理那份协议的,他猜测,或许是放弃了那个两败俱伤的决定。

因为一切都很平静,电视机偶尔停留的新闻频道里,没有播出任何与之相关的爆炸性新闻。

……或许,还是舍不得那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独自生活的池雪焰有时看电视,有时看书,有时窝在沙发里睡觉。

他没有哭过,没有流露过任何悲伤的情绪,当看到好笑的节目或是小说桥段,还会弯起眼睛笑。

仿佛那个突然从这间屋子里消失的人,本就不曾存在过。

贺桥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原来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难过。

池雪焰好像不在乎他的死亡。

但再想想,又觉得应该庆幸。

至少池雪焰不是又被他爱的人丢下,他不需要伤心。

这对池雪焰来说,是件好事。

对贺桥而言,或许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再也不用努力隐藏自己的感情了。

他正用透明的模样与对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以和对方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以最接近的距离,和无需掩饰的目光。

被爱的人再也不可能发现了。

在难过与庆幸的同时,贺桥也有一点后悔。

过去的日子里,他应该多跟池雪焰说话的。

现在他很想跟他说话,却再也不能被听见,只能自言自语。

池雪焰皱着眉头换台的时候,同样坐在沙发上的他说:“这个节目不好看。”

池雪焰拆开外卖包装吃饭的时候,同样坐在餐桌旁的他说:“不要总是吃外卖。”

池雪焰新染的红发渐渐开始褪色的时候,同样站在镜子前的他说:“去店里补色吧。”

因为暂时没有人能再帮他检查后面的头发了。

“不染也很好。”贺桥看着他发根处新长出的黑色,轻声说,“经常染发对身体不好。”

其实他有些好奇染成红发之前的池雪焰是什么样子。

过去没有机会看到,未来大概也没有机会。

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太模糊,而且满脸都是奶油。

池雪焰仍然听不见他的话。

他久久地望着镜子里变得斑驳难看的红发,忽然弯腰打开柜子,拿出了里面没用完的红色染发剂。

就在贺桥以为他又要自己补色的时候,却看见他把染发剂和其他工具一并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提起垃圾袋出了门。

再回来时,贺桥看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怔了许久。

昏黄的灯光落满了浓郁的深黑发顶。

池雪焰去理发店将头发染回了黑色。

黑发的他是贺桥从未见过的温柔清冽。

几天后,上门来取东西的中年女人看见这样的他,也愣了半天。

往日年轻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憔悴,贺桥几乎不敢看她。

盛小月看着来开门的人,讷讷道:“你染头发了。”

气质不再张扬的黑发青年回答她:“嗯,我不喜欢红色了。”

贺桥想,他们应该是在医院见过。

池雪焰说到不喜欢红色的时候,眼睛微肿的女人无声地掉下泪来。

她平时就爱哭,这会儿更是泪如雨下。

池雪焰看着眼前一滴滴坠落的泪水,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盛小月便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声音汹涌地湮没了另一道透明的回应。

“妈,对不起。”

贺桥很想拥抱久未见面的母亲,可惜他做不到。

幸好池雪焰替他拥抱了她。

也是在这一刻,他蓦然发现,不仅母亲瘦了很多,池雪焰亦然。

他与池雪焰朝夕相处,竟没发现白皙后颈处透出的伶仃,还有愈发分明的锁骨和下颌线。

无端消瘦,又染了黑发的池雪焰,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他安静耐心地等盛小月结束哭泣,带她去浴室洗脸,又领她走进贺桥的卧室。

“小池,你要留下什么吗?”

“不用了,阿姨。”

贺桥留在这里的东西并不多,摆放得也很整齐,盛小月没花多久就收拾好了。

她拉着分量很轻的行李箱走出来的时候,低着头小声说:“还有些衣服装不下了……我放在这里。”

明明止住了哭泣的她,眼眶又变得通红。

池雪焰没有反对,温声应下:“好。”

她离开前,看见堆放在玄关处的外卖袋子,对他说:“小池,不要总是吃外卖。”

“好。”

“那我先回去了,不要送我。”

池雪焰便听话地停下了本来要送她下楼的脚步。

他关上门,也隔绝了那抹在楼道里低低盘旋的哀泣。

紧接着,贺桥看见他回身走向那间过去属于自己的卧室。

池雪焰拉开了衣柜的门。

盛小月没有拿走全部的衣服,还留下了一些。

其中只有一格是满的。

衣柜最高处,不容易被一眼看到的那个格子里,满是折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

残留着暗红的染发剂斑点,同时也散发着洗净后的清香的白衬衫。

池雪焰仰头看了一会儿这叠衬衫,随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将这件怀里满是湿润泪水的外套挂进了这个衣柜。

然后他关上柜门,走出了这间卧室,此后再也没有进来过。

贺桥看着他愈发单薄的背影,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头。

从这天起,池雪焰再也没有点过外卖。

冬去春来,他吃完了家里囤积的泡面,开始学着自己做菜。

网络上到处是食谱和教程,他认真照做,注意火候,所以做出来的菜不算糟糕。

贺桥起初为他不再吃外卖这件事而感到高兴,直到有天锅里着起了火,在一旁陪伴的他脱口而出“别害怕”的时候,却看见池雪焰没有丝毫波澜的表情。

他关掉了燃气开关,面无表情地盖上锅盖,一点也不在意险些灼过手臂的火焰。

锅里的火很快熄灭了,而贺桥心里那个不安的念头愈发冰凉。

春逝夏至,池雪焰已经可以给自己做一日三餐了。

他一个人做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

那种随性的倦懒消失了,他看上去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贺桥却宁愿他没有变成这样。

家里仍然时不时响起电视的声音,响起翻书的声音。

但池雪焰不再随心所欲地换台,也不再随时放下一本不够精彩的小说。

他按照频道号的顺序,每天看一个台,今天是一台,明天打开电视时就换到二台,如此循环往复。

在书柜里拿书的顺序,也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一本本看过去,每一本都会翻到最后一页。

这是此前从未在他人生中出现过的,一种异常精确规整的秩序。

一点也不像他会做的事。

而且,他看书或看节目的时候,不再笑了,也不再皱眉,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陪在他身边的贺桥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本书不好看,换一本。”

“你明明不想看电视,可以不用打开它的。”

而他听不见。

夏尽秋生,池雪焰此前染黑的头发已经剪去,留下的是新长出来的,本属于自己的黑发。

父母经常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笑着说自己很好,也很忙,会抽空回去看他们的。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会笑的时候,让贺桥想起过去偶尔跟父母打电话时的自己。

池雪焰的确为此出过几次门,每次回到家里,满身都是黯淡的疲惫,犹如用光了所有力气。

贺桥知道他是去见父母了,有时是去见盛小月。

可他宁愿池雪焰是去见那个人,那个他曾经深深嫉妒过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只要是池雪焰喜欢的人。

只要是还能与他对话,还能拥抱他的人。

只要是在发现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能立刻带他去医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这样的人出现。

但始终没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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