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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105

文帝准了荀引鹤的告假, 但并没有准他的丁忧,朝事正在关键处,荀引鹤哪怕能安排好,也不能未来三年所有的变数都计算清楚, 因此文帝不许他丁忧。

在葬礼期间, 荀引鹤连上三道奏折都被文帝打回, 朝中官员见此情此景, 也都纷纷转头来劝说荀引鹤,用肱骨之臣等语将荀引鹤夸了又夸,请他切莫丁忧, 一定要为国分忧。

至于那些孝道规矩,自然也都不重要了。

荀引鹤只好收起笔墨, 回身抱住了江寄月叹气,原本他的打算可是趁着这个机会留在家里陪着江寄月待产的。

葬礼这一个月下来,江寄月也清减了, 抱着她只觉都是硌手的骨头, 反而是肚子圆滚了不少, 荀引鹤不由把手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江寄月道:“既是为了朝政,夫君也难免要辛苦些了。”

荀引鹤疲惫地道:“陛下他终归是不舍得放掉我这把好使的刀,指着我继续替他去杀人卸货呢。”

江寄月忙捂着他的嘴:“你说什么呢, 虽然是在我们的院子里, 但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好。”

荀引鹤笑了笑,有些无所谓的模样。

他终归是有些倦怠了的, 年少时眼里只放得进荀家,后来外出游学, 见过在上京见不到的贫苦, 于是荀家之上多了些家国, 可尽管如此,一腔赤子心再见多了血后,也会变得迷茫与疲惫。

就如同久视深渊的人,也会不自觉被深渊吸引,一跃而下,与深渊融为一体。

荀引鹤所警觉的是,如今他连察觉到自己正站在深渊边上的时间都比过去少了许多。

荀老太爷身子不适倒下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一切是荀引鹤从中作祟,他便对荀引鹤说:“你以为你与我有什么两样?”

荀引鹤那时站在他的床边,看着这具曾经掌控着自己生死,如今却形容枯槁,连翻身下床都极其困难的身躯,内里却丝毫没有解开枷锁,把曾经的束缚踩在脚下的痛快,他在短暂的愣神后,终于从空白的情绪里捕捉多了几丝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那种轻松不值一提到像是他完成的只是一件预定的小事而已。

他偏了偏头,道:“可能是,你没做到弑父,但我做到了?”

很不以为然的语气,那反问中还带着微妙的嘲讽,他淡淡地道:“我一直都是父亲最欣赏的儿子,自然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吗?”

把荀老太爷气得捶床:“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样忤逆父亲!”

荀引鹤看着这个只能冲床板发脾气的老人,无动于衷地走出了房门。

连父亲和大哥都杀掉了,应该来说,这天下没有谁是他杀不了的人了。

所以这疲惫感来的真是莫名其妙。

荀引鹤半阖着眼眸,忽然感到掌心一阵动,他猛然睁开眼,慌张地看着江寄月的肚皮,仍旧圆鼓鼓的,好似方才的振动只是他的错觉,可是掌心里分明还残存着那样的感觉。

荀引鹤迟疑道:“卿卿,你的肚子……”

江寄月微笑着,牵着他的手重新覆上自己的肚皮,道:“这就是胎动啊,平安都动了大半个月了,你这个做父亲的终于感受到了。”

荀引鹤这才在那空茫茫的思绪里,迟钝地多了个念头,哦,原来他的孩子已经可以动了。

荀引鹤道:“这不能怪我,从前他动得再欢,知道我去了,也都不动了。”

大约是不喜欢他,所以不乐意动。

江寄月道:“所以这才特特动给你啊,平安在跟你打招呼呢,是不是啊?平安,这是爹爹呢。”

江寄月教他和肚子里的小家伙打招呼,荀引鹤觉得这是个非常奇妙的经历,但至少还不算愚蠢,尽管做起来怪怪的。

荀引鹤抬眼,看着江寄月:“卿卿,接下来两个月我应该会很忙,你记住无论去哪里,都要侍剑跟着你。”

江寄月“嗯?”了声,但想到估计是公务,便不再多问了。

江寄月的不问让荀引鹤舒了口气,尽管他知道那些事迟早会传到江寄月的耳朵里,但总比他亲口告诉她要好。

娘子怀了孕,正是要给孩子积福的时候,丈夫却要制造杀孽了,也不知道江寄月会怎样看他。

从前荀引鹤不会想这些,他是个亲缘都很稀薄的人,连弑父的事都能做,那么在荀老太爷病床前的那几句话,自然是怎样诛心怎样说。

可是后来江寄月怀了孕,他便时常会想起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次,都觉得像是一种诅咒。

荀引鹤后来想想,大约是他从前不信神佛,可是自打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风险与艰辛后,也终于开始信那些神神鬼鬼与因果轮回,信到了魔怔,与头几个月他被噩梦缠身时的状态并没有差别。

尽管后来江寄月平安生产后,这些魔怔情绪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时,荀引鹤确实让人去法积寺点了盏长明灯,有百斤的灯油,住持听说是为夫人祈福用的,还劝过说夫人年纪小,受不起,点个三十斤的海灯便罢了。

荀引鹤负手而立,道:“算上我的杀孽,确实要一百斤。”

次日,郗家被查出企图谋反的罪状,牵连九族,尽数被抄入刑狱,一时之间上京哗然。

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郗家这样的大族是高楼,塌了下来的随便一块砖瓦都能砸死一片人,许多人都惴惴不安。

狱卒点灯,照出一片路来,引着荀引鹤去见蓬头垢面,再不复威严的郗家家主郗冰。

在他身后,往常打马风流的郗家贵公子,名动上京的郗家贵女都像受惊的老鼠般抱团挤着,看到荀引鹤过来,想扑上来喊冤可又不敢——那天军队冲进来逮人时,郗冰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谋逆是假的,只是郗家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郗家若不死,世家就永远都不会倒。只是郗冰没有料想到荀引鹤这样恨,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不说,还要九族都死。

狱卒打开牢笼,要把郗冰提出去,但郗冰不动,望着荀引鹤:“没有必要了,这样说吧,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荀引鹤连眼皮都没掀:“江左杨的死,是你筹谋的。”

郗冰笑:“替你老丈人报仇啊,嗯,是我做的。”他承认得很坦然,“几句流言而已,也没想过他真的会自裁,我们这样的人,谁不被天下人骂几句,也没有他这样受不住的。不过要知道他以后是你的老丈人,我也就不会搞他了。”

郗冰针对江左杨的理由很简单,陶都景是清流的代表,结果弄出了个破变法害了大召,最后被千刀万剐,但这对于世家来说哪够,为了不让清流日后再崛起,郗冰非要痛打落水狗,所以挑上了很容易就能成为靶子的江左杨。

他其实也没费神,动了动嘴脾气,那些地方豪绅就帮忙办妥了,杀个人都没这么利索过。

荀引鹤看着郗冰无所谓的笑,又想到江寄月红红的眼眶,脸色有些阴沉,郗冰还道:“但我确实也没想到你会娶了他女儿,他拒过你的求婚,还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当时看到那些书信,还觉得是在替你出恶气,哪里想到,你一点都不在意,真是贱啊。”

他儿子听了,着急地叫:“父亲,你在说什么?”

郗冰隔着栏杆,冷冷地看着荀引鹤,像是一种挑衅。

在世家眼里,荀引鹤确实贱啊,出身世家,由世家抚养长大,反过来却插世家这样狠一刀,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郗冰道:“等你死后,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你的列祖列宗。”

荀引鹤没回答他,仍旧负手站着,狱卒为了讨好他,问道:“相爷,小的进去管教管教他。”

荀引鹤仍旧未动,那狱卒已经颠颠地进去了,原本在郗家面前蝼蚁一样的存在,如今也敢揪住郗家家主给他两拳了,养尊处优的老爷被打得哭爹喊娘,一群人哭得哭,拉人的拉人,还有扬拳头的,被狱卒一吼又都颤颤地安静下来。

荀引鹤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方道:“你放心,等你死后,我必然让人为你挫骨,去岳丈坟前扬了你的灰。”

郗冰睁大了眼,被荀引鹤这话气的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但再转眼,荀引鹤已经走了,狱卒忙提灯跟上,殷勤地照着路。

郗家这个大案审了许久,其实郗家有没有谋逆,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也都不敢说,荀引鹤这把刀出鞘得快准狠,谁都不想被盯上。

倒是有几个大胆的,还上了折子说荀家与郗家有姻亲关系,也该查查荀家。

荀引鹤翻过折子,是几个愣头青,属于清流那一派,没看清楚局势,只觉得荀引鹤也是世家出身,趁此时候能踩一脚是一脚。他不以为意把折子扔了,自然有人为他辩护。

——郗家的大姑娘失踪一个月了,连公公和大伯的葬礼,大姑子的婚礼都没出席过,你还搁这姻亲呢?

查‘清’事实后,郗家九族都被处了个斩立决,在菜市口处决,荀引鹤是监斩的,一切如当时陶都景受刑一样。

他喝着茶,空气中到处是浓重的血腥气,血层层从台子上流下来,滴滴答答,沙石都红得发黑了,人头一个个码得齐整,成了人头观,各个死不瞑目,很壮观。

就是在这时候,荀府急匆匆来人报,说江寄月要生了。

江寄月的预产期不在今天,是提早了半个月发动的。

荀引鹤匆忙之际,打翻了茶盏,把副监拎到主座上坐着,自己急匆匆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常年熏着香,他一进去,就知道自己身上血腥味重了,他沉着神色换上了备用的干净衣服,露出了串在手腕上的佛串。

他方才监斩时,每落地一颗人头,他就拨一遍念珠。为江寄月祈福,不想老天爷把自己的杀孽算到江寄月的头上。

可是她还是早产了。

荀引鹤有时候也不明白,明明他的一切初衷都是好的,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必须鲜血淋满手,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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