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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第344章

“我不信任何人。”

玄微看着望凝青,望凝青看着玄微,他们知道,话已言尽,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

“你若要证明自己,那便战胜我吧。”

玄微话音未落,门窗突然大开,狂风呼啸而至,一切凌厉的物事都在咆哮,唯独最柔软最脆弱的雪花在空中突兀地停顿了一瞬。

“跨过我的尸体,跨过我的苦难,跨过我曾坚定不移而今却已破碎的道。向我证明,你比我更强。”

下一秒,漫天飞雪爆裂成无数刺目的剑光。

那落至掌心都会融化消散的白雪,世间最柔软、最寒冷、最脆弱的存在,却在那浮薄黯淡的天光下化作了最锋利凄惶的寒芒。

罡风呼啸而至,飘零的却是那纷纷扬扬、切肤剜骨的雪花。

心魔关构造而成的幻境瞬间崩裂,一股疯狂的威势承载着无穷的伟力朝着望凝青倾轧而来,仿佛一整个世界都在朝着她所站立的地方坍塌。

“这大道之多艰啊——”耳边仿佛传来了无数人的哀叹,那些怅惘、遗憾、不甘的情绪,就如同九天之上倒灌而下的海水,将望凝青湮没其中。

躯体变得沉重,手脚失去了知觉,天空下起了雨夹雪,那是无论如何遮掩都抵御不住的严寒酷烈。

那剑光兜头劈下,扬起的剑风削平了数座山头,草丛与灌木被拦腰斩断。望凝青听见远处传来的惊呼与尖叫,她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心魔关。

天罡剑,取山风之狂猎,择冰雪之严寒,拟大道之多艰。

——拟大道之多艰。

玄微习剑千载,剑尊流传下来的止戈之剑,其中的“灵”或许早已与剑尊立道的初心背道而驰,但其神形意蕴却是拿捏出了十足的火候。

那些人世中的苦难,立道者蔑视它、凌驾于它,而玄微则被它们摧垮。如今,他将这份摧垮一切、磨损一切的罡风,指向了她。

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那双如映霜雪的黑瞳中清晰地倒映出那寒冽而无形的风。

曾经,安青瓷站在同样一片苍穹之下,以同样毫无防备的姿态仰视着自己的师长,在最青涩稚嫩也最蓬勃昂扬的年纪,直面这摧折人心的道。

那时候的安青瓷,年轻、稚嫩、心中仍有野望,她知晓自己力有所不逮,所以下意识地选择了躲闪。

可是这踏上天途的道哪有捷径?这凉薄的天意怎容人心生侥幸?

望凝青握剑的双手猛然一紧,下一秒,她不退反进,迎难而上。

“晗光!”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逼出了远处旁观者声嘶力竭的低喊,然而,望凝青此时识海空冥,眼前只有这没有归途的道。

锐利的罡风划破她的脸颊,迸裂出猩红的血花,少女鬓发飞扬,衣袂当风,她脚踩泥泞,于尘埃中踏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

“莲生步”——心上无尘的女童生于自己遗骸所化的血肉泥淖。

少女身上溢散出萤火般温暖的金色微光,那光芒如萤烛之火,那么微弱,却那么顽强。在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罡风之中,那光芒却始终不曾消散。

“熹微”——少女斩出了反抗的第一剑,那柔和的金色剑光横扫而出,如湖心漾开的涟漪,将那摧折一切的风阻隔于无形的屏障。

就像不管外头如何刮风下雨,湖底的水永远是静谧安宁的。她的光芒是如此灿烈,却不会将人的眼睛刺伤。

铺天盖地的剑雨中,少女立于泛着涟漪的金色湖泊中央,横剑而立,浑身都是苍劲的罡风割裂出来的伤口,神情却平静如死水,无波无澜。

她漆黑的眼瞳如稚子般纯净、通透,她看着自己的剑,看着那如晨曦般的光芒凝聚在剑刃之上。

“天将明了。”

一股莫名的、温暖的热流涌上了望凝青的心口,堵塞了她的咽喉,她难以形容这种奇妙的感受,就像空荡荡的胸腔突然被血肉填满了一样。

温暖、滚烫,就像晨曦时分拥抱了朝阳,将光芒纳进了自己的胸腔。

“苍——”一声如鹤唳、如凤鸣的声响。

飘摇的风雪中,少女的身影幻化万千,同时刺出那惊绝红尘的一剑,那剑光化作了金色的光雨,冰冷的雪与灿烈的雨,在轰然相撞中泯灭成烟。

一朵巨大的金莲于苍山上空怒放,花开至盛极之时,莲瓣儿纷飞盘旋,苍穹照射而下的光突然便有了形状。

凌于空中的玄微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脸颊,她眉眼平和,浑身是血,脸颊上还有一道已经血肉模糊的剑伤。

她手中的凡剑早已承受不住这凌厉的剑气,崩裂破碎成数截废铁,可少女手中却仍持着剑,持着一段灿烂而不刺眼的光。

写尽晗光一生的剑,她那被人碾碎骨血、零落于尘、又拼拼凑凑自泥淖中重塑自我的一生。

黎明的辉光没入了玄微的躯体,自前心贯入,自后背而出,喷洒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纯白的衣袂。

玄微浮薄黯淡的天光,终究没能抵过破晓的曙光。

两人自高空中坠落,苍山之上的流云拂过他们的鬓发,玄微仰头看着乌云尽散的苍穹,一时间竟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被光拥在了怀中。

他呢喃:“……天亮了啊。”

轰隆一声巨响,自苍穹贯落而下的光柱洞穿了大地,以光柱为中心咔地一下龟裂出了一个半径数十米的坑洞,一时间地动山摇,烟尘滚滚。

渡劫期大能之间的过招,说是毁天灭地也不为过,仅此一战,天机阁所处的地界便被摧毁了大半。

“……结束了?”仗马寒蝉的缄默中,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风雪停息、金光消散,才有人小声且难以置信地嘀咕了一句。

大部分人还沉浸在那惊天一剑中回不过神来,而打头的几位大能可没有太多的顾忌,见胜负已分,便纷纷凌虚御空,朝着战场中央而去。

滚滚烟尘挡住了众人的眼目,游云散仙招来一阵风将尘埃拂去,场中的情景这才逐渐变得清晰。

那被灵力冲击而砸出的巨大坑洞之中,两个人影显得如此渺小不起眼,一人仰躺于地,一人勉力支起身体。

望凝青持剑那只手的袖摆在剑风的爆破下完全绽裂,露出一只苍白有力的手臂。

她浑身沐血,墨发披散,手中还握着仅剩一截的剑柄。这副狼狈的模样实在称不上体面,所幸在场的几人也不会去在意。

性格最是直白的狐迟阳跃跃欲试,正想要与故人互诉衷肠,谁料平微道君却先人一步,道:“晗光。”

仍在低喘的望凝青回头,她脸上的伤痕还在渗血,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神情无喜无悲,不知寒暑,不畏冷暖。

平微道君看了重伤的玄微一眼,渡劫期修士并没有那么容易死去,只要神魂尚存,他们便能超脱五行:“如今,你也应当已经知晓,你所修行的乃天人之道。”

平微道君一开口,所有人便突然沉静了下来。望凝青也缓和了喘息,一双黑眸平静地望来。

“无想、无爱、无结、无欲。”平微道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如今,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你已全部尝尽。我知你有坚定不移的道心,但那还不够。”

他说着,朝着望凝青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朝上,一柄漆黑的短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玄微是你前身的因果。”平微道君的语气很稳,“你须得斩断他,方可了却这最后的因缘。”

望凝青抬头,看着教导她、保护她、指引她的师尊的脸。

平微道君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对大弟子的怜悯与不忍心:“杀了玄微,断却你与安青瓷最后的因缘。如此,你便可成就无爱无想的天人之道。”

掷地有声的话语,仿佛自遥远天际而来的箴言,从眼前之人口中吐出的便是世界的真理,没有人会怀疑。

望凝青垂眸,看着平微道君手中的剑。站在一旁的冥鸢不自觉地双手交握,将十指攥紧。

冥鸢魔尊垂头,试图掩盖自己面上殷切的神情,她知道同门操戈为正道所不容,但在场所有人中,冥鸢比谁都更期翼晗光能够飞升成仙。

只有飞升成仙,晗光才能从此超脱三界之外,再不必忍受这世态的炎凉与红尘的疾苦。

望凝青沉默,她看着平微道君手中的短剑,又回头看向神智尚在的玄微。

她眼瞳是极深且极其幽邃的黑色,与年纪越大眼珠子便越浑浊的人不同,她的眼眸尘垢不染,边缘处还带着一丝稚子才有的青蓝,透着几分出尘。

面对这双眼睛,再如何浮躁的心绪都会变得平静。玄微咳出一口淤血,回视她时,眼神同样坦然。

剑修不畏惧人人都畏惧的死亡,他们执着的往往是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望凝青修道千载,世人上下求索、苦求不得的大道从未有一刻距离她这般近,近到就像如今的平微道君,拿着剑站在那里,只要她伸手就能放进她的手心。

望凝青站在原地不动,她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他们站在她面前,等待着她做出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直垂眸思索的望凝青终于回过神来。她没有看向玄微,也没有走向平微道君,她只是抬头,看着天光破晓的碧空。

“他并非我的心结,也不是我的因缘。”山风拂起了少女冰河般的墨发,天边照射而下的光芒拥护着她,令她的眼睛与发尾都漫起了浅金色的浮光。

她回首看向平微道君,眼神澄洌如水,一字一句地道:“吾行吾道,绝无怨尤。”

既然如此,何来的心结难解与尘缘不舍?

望凝青说完,只觉得身上忽而一松,那种感觉极其神妙,仿佛一直以来拷着的无形枷锁应声而落,酣畅淋漓的暖意瞬间淌遍四肢百骸,烧得她灵魂滚烫。

而就在这时,一线天光自苍穹之上照落而下,笼罩在望凝青的身上。她只觉得躯体突然间变得极其轻盈,仿佛从一滩泥泞的血肉化作了漂浮的白云。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一时间隐有所悟。她下意识地回头,本以为会看见师尊失望的眼神,却不料撞入一双欣慰的眼睛。

“去吧。”平微道君看着身化云烟、神情无喜无悲的爱徒,他看着这个被他亲手雕琢、最后自己救赎了自己的藕人,他看着他的剑,看着他的人间。

望凝青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平微道君同样伸出的手指,却只是被平微道君轻握了一下指尖,随即分离。

“去吧。师尊就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从紫陌红尘,走向九霄云天。”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地涌金莲,万物生长,宏伟壮丽的天光散射四方,苍山洱海翻涌的流云都被光映照出了形状,那般神圣静谧,耀眼而又辉煌。

望凝青感觉到自己沐浴在金光之中,好似被一把火点燃,她的身躯与灵魂都在燃烧,伴随着光芒的潮涌,如浮游般不停地向上。

蝴蝶挣出了虫茧,婴儿脱离了温腔,她的躯体与灵魂都在蜕变,如阳光下的雨露,朝着天空升华。

等到望凝青再次睁开双眼之时,尘世间的一切都已变得大不一样。

世间万物落入眼中,都细如尘埃一般微小,金色的台阶铺在她的脚下,引领她不停地向上。

她看着那无尽蜿蜒的金色台阶,不知为何,福至心灵般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人间。

——随即,她迈步走向了更远的彼方。

……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渡劫成功。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仍然有许多不明前因后果的人感到云里雾里,只能满心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直通天际的光柱与铺陈的金梯。

对于年青一代的修士而言,那百花齐放、众星云集的上古年代早已成为了不可追溯的传奇。如今,虽然道统未绝,却也已经磨灭了大多数人飞升登仙的野心。

临近末法年代,寻真问道从一种信仰变成了一种“出路”,人们不再遥想苍穹之上无人知晓的风景,只求摆脱凡人百年一瞬的人生,活得更长久一点。

千年,对于修士而言或许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岁月,但人世却已经斗转星移,几度变迁。如今的人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此生无憾了啊。”渺沧听见有人呢喃,但她完全抽不出心思去注意到底是谁说中了她的心坎,她只是仰头望着,舍不得移开半点目光。

年轻的小辈只沉浸在这亲眼目睹传奇的震撼中,满心都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欢喜,而在修为更高的修士们眼中,眼前的场景却大有不同。

洞穿天地的光柱藉由那走向天空的身影而形成了某种对流,天际而来的紫炁与这方世界的淡白色灵气纠缠在一起,拧和成一根坚实的绳索。

“那是……”少阳掌门听见身旁长老的低语,别说其他人了,就连知道前因后果的他都困束于难解的动容中,久久无法言语。

他们看见,干枯沉寂的大地如饱尝奶水的婴儿般发出了一声虚弱欢喜的哭啼,树林中灵智不开的动物骤然抬头,一双双兽类的眼瞳划过几丝灵动与清明。

灵气与紫炁拧和而成的绳索朝着四面八方铺设开去,网罗住整片神州大地,如拖拽着即将跌入深渊的旅人般死死拧紧,承载着整个世界朝上浮去。

错觉一般,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虚幻的泡影之中,破水而出的瞬间,浮沫碎裂,世界才拥有了真实的喘息。

冥冥之中,神州大陆上所有能够感悟天机的修士们都恍然抬头,在鼓噪不安的心跳中,感应到某种伟大的存在自长眠中苏醒。

玄微有些失神地望着那高耸入云直达天际的金阶,耳边萦绕着天籁般的仙乐,以及剑尊平静却铭心刻骨的声音。

“晗光曾死在你的剑下,后来又继承了你的仙命。她命格残缺,神魂有瑕,是以轮回百转,仍旧难以登仙。”

“我曾说过,尔等需自寻己道,勿入执迷。你不信,默妄也不信。默妄偏执成魔,而你认了命。”

玄微认了自己永世无法登仙的命。

“可你看,终究还是有人能担着你的命,走入青云中去。”

——方才平微道君递出的那一剑,斩断的并不是晗光与玄微的因缘,而是晗光对铭剑的盲从之心。

铭剑太过强大,强大得令人心生畏惧,强大得让人生不出半分违逆之意。

被太阳的光辉笼罩,无论是玄微还是默妄,都只能成为天光下无足轻重的阴影。

然而,雏鸟只有离巢才能展翅高飞,狮子只有朝先辈伸出利爪,才能赢得属于自己的领地。

无情道,无情道——无爱无恨,无想无结,无私无欲。

晗光行于己道,从无怨尤,因此世间没有她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东西。

平微道君仰头,看着自己的孩子步步走远,她的灵在天光中的燃烧、羽化,最终化作鲲鹏般羽毛华美的凤鸟。

长鸣以唤晨旭,照其满怀素英,青锋火淬雪洗,逍遥平步青云。

——如此,便是晗光的一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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