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完这句话,话语却突然一顿,悲怀看见她淡漠的头颅不自然地偏移了一瞬,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扭断了颈骨。
她身上有红光不断闪烁,血液尚未飞溅,伤口便已经复原,她被碎尸万段,她被四分五裂。但是“佛子”看不见,而她也只是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阿弥陀佛……”悲怀想要闭眼,但最终却只是悲哀地看着,去读取、去铭记眼前的一切。
——鬼王到底承受了什么冤屈,她到底有什么放不下?
“她没有放不下……”悲怀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些怨气都不是她的,她只是背负了不属于她的怨憎和仇恨罢了……”
那些依附在她身上的冤魂厉鬼,将自己遭受的全部都反馈在她的魂体之上——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怨恨,他们生在尘世所遭遇的所有苦难。
她本不该成为鬼王,却因为灵魂的残缺而混杂进太多他人的灵魂碎片而化为厉鬼。这个“鬼王”是无数灵魂的聚合体,女孩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若为众生故,贫僧愿作那渡河的苇草。”悲悯的“佛子”目无焦距,却仍微笑。
“是吗?”女孩语气淡淡,似是不为所动,“行善的和尚很多,愿意背负罪孽的却少。你可想清楚了,杀了我,你此生都无缘佛家三宝。”
“我等虽愿众生自渡,却也明白这尘世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佛子”虽然看不清,但依旧出于礼貌,“注视”着她的眼睛。
女孩被“佛子”抱在怀中,无甚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具冰冷而又幼小的尸体:“你不好奇我引你来这儿是想做什么吗?”
“佛子”当然也已经察觉到了女孩的意图,虽然被人请君入瓮,他却仍然洒脱,如在青天白日下赏花品茗:“你有需要我为你做的事情。”
那些佛门弟子的感觉没有出错,这位出世的鬼王并没有害人之心。
“如果这么说会让你好过一些,可以。”女孩表现出了堪称伪善的体贴,神情冰冷近乎严酷,“逮一个愿意去死的冤大头并不容易,所幸佛门有你这样的傻子。”
“佛子”神情依旧平和带笑,然而他已经通过寥寥数句对话分析出了女孩的身份——出身良好,修剑,并且是道门修士。
没错,除了道统之争,普通平民百姓可不会以这样刻薄的语气去提起佛门弟子。
“你能‘看’到吗?”女孩话语一转,却是突然切入了正题,“你要找的巴子别都百姓的灵魂都在这里,和死魂混在一起,就像养在一起的海鱼和河鱼。”
“佛子”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你没有办法将他们分开?”
“或许。”女孩瞥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时间把他们分开。”
女孩抬头看向幽都的天空:“距离鬼门开启还有三日,你要想办法在鬼门开启前将生魂带出幽都。”
“那你呢?孩子。”“佛子”松开了手,“看”向她。
“你还有心情管我?”女孩冷酷地甩开了“佛子”拂面的袈裟,淡声道,“我已是死人,自然要尘归尘,土归土。”
“佛子”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就突然被女孩推了一把:“算了,你这和尚。你们佛门弟子一辈子都在普渡众生,可曾被众生所渡?”
“我……”“佛子”怔然,“我等与众生同在。”
在那光怪陆离、被生死所扭曲的世界中,女孩问道:“所以?”
“所以——”
“佛子”想要站稳,脚下却突然踩空,冥府伟大而广阔的土地消失在他的脚下,如浮生一梦,如海市蜃楼。
“所以,众生苦则佛子苦,众生悲则佛子悲,普渡众生便也是渡己之道。”“佛子”依旧坚持着说完自己的心中所悟。
“挺好的。”“佛子”感觉自己落入了水中,女孩的声音隔着冰凉的水流,变得遥远而又模糊,“我改变主意了,暂时还没到你这种人该下地狱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佛子”拧了拧眉,有些费解。然而下一瞬,他眼中斑驳的色块重新化为了漆黑,同时,有无数光点如游鱼般朝他涌来。
幻境之外,悲怀怔然地看着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条溯行的、烟灰色的洪流自下而上地贯通了冥府的天际,那些于冥府上空不断徘徊游荡的魂灵似被生者的生气所引,哪怕魂无所依也依旧下意识地朝着“佛子”游去。而另一边,满身黑纹的女孩身上爆发出浓重的、猩红的血气,那些早已被折磨成恶灵的漆黑冤魂则被血气吸引,咆哮着朝女孩扑去。
一者朝天,一者归地;一者求生,一者觅死。
“我佛……慈悲。”
浸润在生气中的“佛子”终于夺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睁开眼,却看见天地清浊之气二分开来,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分化了一切,托载着他不断地朝上攀升。
“佛子”随着那些浮动的光点,即将远离这死者的国度。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却被密密麻麻上浮的光点阻挡着视野,再寻不见女孩的影子。
悲怀还站在原地,他站在女孩的身旁,看着万千死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女孩淹没其中。
“安青瓷!”一个尖利细弱的哭声传来,女孩身上的黑雾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十指死死地握住女孩的颈项,“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那声音似男似女,难分雌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在痛苦中坚持了这么久,不肯与这些恶灵同化,到底为的是什么?!”
“我知道。”悲怀终于知道了鬼王的名字,安青瓷,一个脆弱却也美丽的名字,“但我已是大道难成之身,又何苦去毁了别人的道?
“若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又与害我的人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已经没有选择了!”黑雾凄厉地哭叫了起来,“你必须找到一个人‘送葬’你,因为你是被别人杀害的,想要超度鬼,就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再杀你一次。你忍受怨气的折磨这么久都不肯自戕,不都是为了破而后立吗?明明你为了不彻底堕落成厉鬼,都咬牙坚持到今天了……!”
“不过是走投无路,哪有那么多的执着。”漫天死灵奔涌而至,令女孩身上的黑雾变得更为浓重,她身上不断迸裂出红色的裂纹,最终又化作黑色的纹路。
她的一双手却化作烟尘散去,散作浮动的尘埃,化作一条承载“佛子”与无数生魂的星河。
她彻底站立不稳,倒在了虚幻的幽都之上,眼珠子却仍然是黑檀色的,神情平静却也淡漠。
“天机已经紊乱,我虽已无法承载此世的道业,但天道已经认可我是气运之子。他若是杀了我,此生便无法成佛。”
“让他带走那些生魂也够了。”安青瓷的脑袋滚落在殷红的花海中,“强求太多,反倒不美。再熬些许时日,我再想办法便是了。”
那黑雾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嚎哭,哭得那般疼痛,哭得那般悲苦。
哪里来的时日,哪里来的方法?正如安青瓷所说,她本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不想再害你了,我们都不想再害你了!”无数声音齐声哀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已经够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她又何尝不想到此为止?悲怀看着女孩眼中红光一闪而过,但却很快便闭上了眼睛。
她的双腿一点点地腐化,化作淤泥般泥泞的血肉,与峥嵘的炼狱融合在一起。仿佛错觉一般,“佛子”似乎感受到了冥府的“呼吸”。
大地在这一刻突然活了过来,而她竟像是一颗黝黑的种子,大地蠕动着,攀附着,虚浮不实的幽都吞噬了她的血肉,一点点地变得凝实。
“可恶……”她挣扎着,想要伸手,然而她的手已经化为了通往人世的璀璨星河,“谁来……谁来——”
她用力地抿唇,似是不能适应自己求救的姿态,哪怕她现在是这般幼弱而又无助的孩子。
“谁来——!”
一滴血泪夺眶而出。
“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
遥远的星河之上,忽而传来了一道袅袅的梵音,清圣的佛光普照了这片本该永远黑暗、寒凉的大地。
“我愿生一切善法,负载一切众生,此身作万物所依,使妙善增长,此心坚如磐石,不可毁矣。”
即将脱离苦海的“佛子”竟临阵立法,鬼王说杀她便无法成佛,他便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誓言立下的瞬间,“佛子”的千年道行凝聚成身外法相,巨大的地藏本愿菩萨身岿然而立,清圣的佛光如天日般泼洒下璀璨温暖的光明。
那层层扩散出去的光的涟漪,驱散了死亡的严寒与孤寂。因怨憎与痛苦而疯狂的死灵也安静了下来,沐浴在清湛的佛光中,如聆天音。
悲怀站在地狱之上,仰望着天上的佛光,在这一刻,他似乎隐约能明白过去的“佛子”的心情。
那个孩子已经这么努力,哪怕忍受着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痛苦,她也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哪怕身化厉鬼,她也寻求法门试图渡化自己。
一个人如果不愿屈服于命运,那命运也总该对她宽容些许。
“阿弥陀佛。”悲怀双手合十,他回头,却见女孩身上溢散的黑雾在佛光下渐渐消融,如春日触碰到新阳的雪。
有一束温暖而又清湛的佛光透过无数魂灵的间隙,巧之又巧地照落在女孩的身上。
悲怀看见她的眼睫轻轻一颤,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一般,女孩在佛光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跋涉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