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黑暗的地方,人性的光辉便越是闪耀。”
蝶姬死后,平安京内的贵族们感怀她凄苦的过往,钟情她物哀寂落的一生,也为她最后做出的抉择感到困惑、不解,为此津津乐道。
她最后到底为何会用刀剑贯穿自己的心,为何会对雾见川说出那样奇怪的言语?
有人认为是因为善良,有人认为是为了大义,有人认为是为了爱情。众说纷坛,意见不足而一。
蝶姬的一生,就像一道反复研读也无法探究分明的谜题。
但走夫讲了那么多遍蝶姬的故事,却觉得那毒蝶一样的女人未必会有如此柔软的心肠。她或许最终什么也没想,只是随着性子捂住了别人的伤。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善良,只是因为她看见了,她能做到,便随手给予了慰藉一样。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崇尚物哀寂落的国家之中,蝶姬的故事有一种引人向上的、坚韧的力量。
“忘川最后成佛了吗?他拥有了心脏,是不是就不再害人了啊?”
“是啊,祂等待的妻子已经化成了河面上的蝶影,变成了开在河川旁的蓝色彼岸花。”
“祂能一直看见她,无论何时何地,想必从此以后,祂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了吧。”
“那大阴阳师呢?他爱的女孩不见了,他又去哪了呢?”
“他啊,听说他从那之后便开始四处游历,与很多人相遇,又与很多人别离。”
“他说,他爱的女孩有一双写满了苦难的眼睛,所以他要将旅途中的美好写成诗集,或许终有一日,她能看见曾经映在他眼中的风景。”
……
“含蓄之美是不得说,言语修饰会坏了美感,说得多了,便失了那股自然纯粹、‘说不得’的意境。”
毛笔沾了沾墨水,柔润的笔尖在砚台的边角处别了别,将过于饱和的墨沥了出去。
他提笔,落字,在那印有沧浪纹的梅花笺上写下了流畅端正的字迹。
“优美的事物,是晴天的小雨,空气湿润不燥,泥土松软不泞,飘忽的细雨被风吹得歪斜,透过枝叶照来的虹彩也跟着摇摆不定。”
那彩虹就那么小小的一点,荷叶上蓄的水珠被光一照,那彩虹便钻进了他的掌心。
“如月息更来,吸气尚觉得冷,晨间起得早了,木漏日下见树叶凝了一层薄霜,叶脉清晰可见。”
“竹最为雅致,玉竹最好,红线系了木作的牌子高高挂起,风一吹,耳闻喀啦喀啦的催眠之曲。”
写到这,他忍不住微笑,红线缠竹听上去的确很美,但总有小动物被绳捆住,所以也只是催眠了一下午。
“换了风铃,音色甚美,就是下雨时敲得太急,听着有些可怜。”
“开怀的事,是林中窜出两只狐,彼此打闹嬉戏,踩在刚落了花的土地上,留下一个镶了花的脚印。”
他当时蹲在脚印边看了半天,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那看上去粉嫩软绵的“爪心”。
“文披月寄来的书信,好友相赠的鲜花饼,红底黑边的食盒翻开了盖子,点点碎屑沾在信上,好似看见友人咬着鲜花饼奋笔疾书的神情。”
“水无月,下了一场大雨,冒雨赶回屋舍,满身狼狈泥泞,在温暖的和室内清洗沉重的身体,转身,看见庭院里的紫阳花在雨中变了颜色。”
他的笔尖微微一顿。
“是青紫。”他笑叹,仍旧落笔。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反反复复斟酌了语句,这才郑重地下笔。
“花咲月,枝头的樱花开得正好,一片樱瓣儿飘落在茶汤上,小孩朝湖中丢石子,噗通一声响。”
“夏天,蝉鸣如雨,吱吱不停。有人觉得烦了,很用力地关窗,抬眼往外看,满树的热闹,却不见半只虫缕。”
“等到雨季,三五不时地下雨,衣物沉甸甸的,浸了水汽。身子不爽利,心情也难畅快,偶尔出太阳便会觉得开心。”
“秋风雁来,月见浓染,穿过满地红枫,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像木柴在燃烧。树叶想必也是燃烬了,才会飘落于地。”
“山眠,雪化妆,冰面镜,碎雪直往衣摆里钻。抓一把吧,以为柔软如樱,谁料满手湿腻。”
“夜晚,独自饮酒,酒杯中的月轮朦胧泛黄,暮风有些凉,卷着叶落在地上。”
“去了海边,能听见潮骚,整夜无眠。”
“晨起,奔往海边,却见退潮时,有些海水被忘在了沙滩上。”
这一段他写得飞快,比起先前的郑重,这一段就像倾述一样,一笔而就,毫无迟犹。
写完,他的速度再次慢了下来,笔尖在砚台中来回研磨,却迟迟不写下最后的落款。
“我实是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的地方,但人间的美景这么多,我怕自己一生都看不完。”
“本想为你作诗,但怎奈何诗才不佳,为你作诗的人又那么多,你怕是不耐烦看的。”
他在最后一年的“美景”后款款落字,字里行间尽是平安京男子特有的含蓄与委婉。
“这一年,是寂寞的。”
她离去的第三年,他终于,感到了孤单。
他写了最后这一行字,也没有过多解释,所有的心事都已经写在了风景里,说得太多,便容易让人为难。
昏黄的灯光中,他静静地垂首,蝉鸣和雨声在梦中淅淅沥沥,一动一静,皆是零落在时光深处斑驳而又破碎的感情。
——相闻歌离蝉时雨,不见伊人不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