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真人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那娇小的女童迈着小小的步子,自他身后走出,不急不缓地走向了华阳池。
她露出的手自然地舒张,只剩下残缺的三根手指。她的脚淌过微烫的池子,似乎因为剧痛而瑟缩了一瞬,但随即又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那动作有如投林的乳燕,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之后她便背对着栖云团坐在水池里,只剩下一个单薄的、笔直的背影。
急切?为何急切?她害怕“回归俗世”?害怕到能在这样的痛楚中一声不吭?
还是害怕……不再是他的弟子?
栖云真人的金瞳凝视着女童的背影,只是这一回,他不曾再敛下眼眸。
……
晗光仙君素来沉着,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刀剑加身也不后退半步。
——但她唯独害怕“此生不离”这四个字。
昔年月缺真人情深似海,痴情入骨,给一心向道的晗光仙君带来的阴影简直比天狗食月还要广阔。同修无情道的道友都会因为道心不坚而生他意,更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要她将道途寄托在他人身上,那她宁愿受这千刀万剐之刑,好歹死也能死得瞑目。
望凝青面无表情地沉在华阳池里,尽可能地让池水没过脖颈。她神魂强大,无惧伤痛,但这具稚嫩幼小的驱壳却不能。那些天火锻造的仙剑曾在阴阳池中过过一遍水,残留的冶火之精便难免沾染上了一些属于剑的凌冽。那些剑气顺着皮肤侵入经脉,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除了痛,便是烫,焚心化骨的烫,以至于她都分不清身上的痛楚是因为割裂还是因为烫伤。
望凝青静坐了片刻,只觉得华阳池内氤氲的雾气模糊了视野,她一垂头,几滴眼泪坠入了池间。
嗯?女童拧眉,神色似有不解。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模糊了视野的不是雾气,而是自己的眼泪;耳边捕捉到的不是鸟兽虫鸣,而是自己紧咬的牙根轻颤的声音。这具稚弱的身躯正在因为痛苦而哭泣,只是因为她强大坚韧的意志,这才没惨叫出声。
“够了。”一道云气飞来,将水中的女童团团一卷,望凝青顿时浑身是水地落入了一个宽实的怀抱,“距离及笄还有七年,你还有时间思考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不必急于一时。”
说一不二的掌门当场收回了自己说过的话,他一弹指,女孩濡湿的衣衫便升腾起了云雾,很快恢复了干爽。他沉默地望着女孩脸上的泪水,还在踌躇是否要为她擦拭,便见女童抬手抹了一把脸蛋,恹恹厌世的眼眸里还氤氲着水光。
这一抹浅薄的水光倒映在女童的眼中,让她的眼眸比往常还要黑、还要亮,衬得那张不讨喜的脸蛋也变得动人了起来。
纯阴姽婳颜,即便被封存至此,也依旧能夺人心魄。
回府的路上,栖云真人有些沉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所认为正确的道路,是否也是徒弟心中正确的道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怎么想,是否会因为他的独断横行而感到痛苦?对于栖云真人而言,“为他人着想”是一件无比陌生的事,哪怕那人是自己的弟子。但,素尘与那些连五官都记不住的人都不同,她身上有栖云会想要去打磨的品质。
在栖云真人眼里,素尘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而是一柄锋芒乍露的剑刃——哪怕千疮百孔,剑器在栖云眼中也是美的。
比起人族,他更擅长与剑相处。
“丹芷的日课,你以后不必再去了。”栖云知道她被其他弟子排挤,但他不在意,或者说,不曾上心过,“日后你便住为师的山府,不必下山,我让掌事弟子将你房内的物品迁来。”
望凝青思忖,这是忧心纯阴姽婳颜会蛊惑人心,所以准备将她和其他弟子隔开?
“若无必要,你也不要随意离开,十五岁之前,你都随我习剑。”
这是为了给“掌教弟子”体面?还是忧心她这残废的根骨会丢了主峰的脸?望凝青继续思量。
跟随栖云真人一同修炼也没什么不好,她耐得住清寂,对这个世界的剑术也知之甚少。栖云真人与晗光的境界相当,又是同修无情道的大能,与他一同修习于她而言大有裨益。而命轨如今也发生了偏差,为了避免情况恶化,不跟命轨中的重要人物过多接触也是上策之选。但坏处则在于栖云的眼界极高,轻易不能藏拙。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望凝青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是,师父。”
她却是不知道,在她做出决定之时,山门外已经因为她而彻底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