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我一次”
第二天, 夜晚,城市的另一边。
沪市三院。
下午七点半。
夏日的天还没有全黑,墙上挂钟已经指到七点三十。
乔衡今天上小夜班, 八点钟下班, 距离他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他坐在值班室里,白大褂严丝合缝穿在身上。
值班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坐在办公桌前, 看着桌子上那封一丝不苟的辞职信。
这封信已经准备好很久。
从他答应了热恋二十天的负责人苏瑞,同意上他们节目,就注定了他决定跟梁亦辞破冰, 他跟梁亦辞之间的关系有和缓,那就说明他们的乐队还有机会能和缓。
所以他答应上节目的那天晚上, 回到家之后就准备好了辞职信。
该怎么说。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学医。
他从小就在一个方正严苛的环境里长大,早就已经厌倦那种条条框框的生活方式。
他的家族从祖父的祖父起, 就开始行医。
祖父的那一代起, 开始学习西医。
然后就是代代相传,他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是白色,和消毒水味。
所以他不想后半生,继续在条条框框里生活下去。
只可惜, 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弃医从任何一行,都不被允许。
这些年他做过的唯一一件挑战父母权威的事情, 就是大学的时候, 瞒着家里跟梁亦辞和林穆一起玩乐队。
不过他的父母消息足够灵通, 这事儿后来还是被他们知道, 代价是他们砸碎了他的键盘撕碎他的谱子,把他锁在家里整整两个月。
后来他拼命抗争,好不容易得了允许,提前跟医院签了十年的劳动合同,才终于可以继续。
只是没想到,才继续了没多久,梁亦辞走了,乐队也散了。
他那根绷着的弦就那么断了,后来也干脆认了命一门心思学医。
然后就到了现在。
他对现在的一切已经烦透了,厌恶透了。
如果不能重新做乐队,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回想。
乔衡给自己吃下定心丸。
他拿起那个信封装到白衣口袋里,起身之前,被门外的动静打破思绪。
值班室的门敞开,不过他刚刚全心都在想乐队的事,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声音。
现在被拉回现实,注意到门外接二连三有护士跟穿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快步路过。
乔衡听见嘈杂之中,有人在讨论。
“那边打起来了,快快快去看看。”
“什么?打起来了?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医生跟家属打起来了,赶紧去看看。”
“行行,赶紧去。”
乔衡今天只是小夜班,他们科室人员众多。大夜的有两位,小夜班的有四位,按那几个家属的说法,是他的同事出了事。
他略一迟疑,正想出门,路过的一位年轻护士正好看进来。
四目相对,乔衡皱着眉,指指声音的方向,眼神是在问护士怎么回事。
年轻护士指指声音的方向,解释说:“乔医生你快过去看看吧,好像是病人家属跟陆医生起了争执,主任都过去了,我也得赶紧去控制场面。”
陆医生跟他们科主任都是值今天晚上的大夜班。
陆医生是乔衡在研究生同学,一起在心外共事有几年了,陆医生虽然下了班是个不太着调的花花公子,工作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跟病人起过什么冲突。
乔衡一听,颔首应下,交代面前的护士说:“我过去看看,你在这边,带大家回自己病房休息。”
说完,就向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而去。
声音根源的方向大概在乔衡值班室过一条走廊,转过弯去的某间病房。
乔衡还没转过弯,越靠近,那边争执的声音越清晰。
“你一个医生整天泡夜店你有没有医德啊你?你这种医生能治好什么病啊?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到这医院来的,托的是什么厉害的关系啊?还是说你们三甲医院的医生都是这种医德这种水平啊?”
这个声音不熟悉,应该是病人家属。
紧接着来的是陆医生的声音:“这位家属,我再次重申一遍。第一,我去夜店的时间是在下班之后,属于我个人的私生活,我在医院里是医生,下了班就只是普通人一个,我一没违法二没乱纪,去夜店没有任何问题。”
“第二,去夜店属于我自己个人爱好和行为,跟我作为医生时的医术、医德没有任何关系。”
“第三,我进到这家医院,是正式通过面试,没有任何不正当渠道和关系,上述所有都有记录可查证。”
“第四,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我的其他同事。”
乔衡默默加快了脚步。
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周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有两个护士在试图让其他病人回病房,声音被湮没在人群里。
乔衡皱着眉拨开人群:“让一让”。
成功穿过人群走到那间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们科的刘主任刚好从另一个方向拨开人群进来。
刘主任看看病人家属,又看看陆医生,横眉冷对问:“怎么回事?”
陆医生被缠了一晚上,脾气也上来:“这位家属认为我以我的医术和医德不足以担任52床病人的主治医生,要求换人。”
刘主任扫一眼陆医生,心下明了,对病人家属说:“这位家属,陆医生呢是我们科最优秀的青年医生之一,有着优秀的课业成绩和丰富的临床经验,您完全可以信任陆医生能够给病人最妥善的治疗。”
这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刘大主任能屈能伸,态度也足够好。
可惜这位家属并不吃这一套,听完刘主任这样说,还是坚持说:“您是这的主任是吧?我们是信任你们医院才来你们的医院的,这一点没错吧?我们也知道,现在需要给这些青年医生机会,但是人命关天,你们不能找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医德堪忧的人来当我妈的主治医生吧?”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哪个医生是下了班整天去泡夜店的,这种整天就知道泡吧的人,怎么可能有精力有心思治病救人啊?”
“你们别以为我们不懂,就随便找个不靠谱的医生来唬人。我告诉你,今天这个不靠谱的陆医生必须给我换了,要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原本这个家属想给病人换个主治医生,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主任一句话的事儿。
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病人和家属的面闹起来,所有人都听着看着,这家属就是抓着陆医生去夜店的事情不放,如果不妥善解决,不仅影响陆医生本人的名声,影响的更是整个科室,乃至整个三院的名声。
听到病人家属这样言辞不逊,刚刚看到主任来了原本想闭嘴的陆医生这时候又没忍住说:“这位家属,我再次重申一遍,下班以后去夜店还是去任何不违法的营业场所,都是我本人个人的人身自由,与您与医院,都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您还是医院都没有任何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您能听懂吗?”
“不能够因为我是您母亲的主治医师,就要求我的私人时间也无权支配,您能够懂吗?”
陆医生也是到了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不不太好。
刚刚的家属原本就对陆医生很不满,这样一听,更是来劲:“你这个医生你还这么跟我说话?我们来你们医院看病,我们是付了钱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说话?”
陆医生嘴快,当即说:“不好意思,不是服务行业。”
家属:“你看看,你看看,你们主任现在在这儿吧?你就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没说错吧?你们这种下了班以后泡吧,不务正业的医生,能有什么医术医德啊?”
旁边围着一大群赶过来看热闹的其他病人跟家属,看到这个情形,也在后面议论纷纷。
“什么情况啊这是?”
“看样子是这个大哥不太满意他妈妈这个主治医生。”
“我说也是啊,这医生哪有往夜店里跑的,这得多不靠谱啊,要搁我我也不敢让他给治病啊。”
“就是说啊。”
“幸好幸好,我妈主治医生是这个最靠谱的乔医生,要不然啊,我也得去找他们主任闹。”
都在说医生不应该去夜店,觉得下班以后去夜店的医生不靠谱。
其中倒是也有少部分不同的声音。
“其实医生去个夜店也很正常吧……?人家也是下了班以后才去的,又不是翘班去的夜店。”
“对啊,医生也是普通人吧,刚刚这个医生说的也没毛病,下了班以后私人时间,想去哪儿都是自己的事,医院和病人也没权利管人家下了班干什么吧?”
“说得也是……不过要是轮到我身上,我还是想选点正经点的医生。”
“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去个夜店就不正经了。”
后面的吃瓜群众在讨论。
看上去没营养的一段话,却好像无形中说出了这个世界对很多人的苛刻。
乔衡皱着眉,听进耳中。
蓦地就在想。
大众眼里,医生就该庄重、克制、冷静、理智……甚至有一点点古板。
他们很难接受一个医生在下了班以后去到夜店,他们觉得夜店不该存在于医生的世界,那大概,他们更觉得,乐队也不该存在于医生的世界。
身后的吃瓜群众热情更盛,你一言我一语,把原本安宁的病房走廊变得嘈杂混乱。
眼看着场面要不受控闹起来。
一直插不上话的刘主任急得示意护士带其他病人回病房,终于逮着没人说话的空档,又对52床的家属说:“医生下班以后的私人时间,确实不在医院的管辖范围内。我们能体谅您母亲生病,当然会希望医生用心、负责,关心则乱,这一点我们都能够理解,我在这里也能跟您保证,陆医生他在工作中从来都没有过怠慢。”
“我们能体谅您,能不能也请您体谅体谅我们,医生呢说到底是我们的职业,脱掉这身白大褂,咱们都是一样的,是不是?您这边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去我办公室,我们详细聊一聊,怎么样?”
“刘主任,别给我来这一套。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陆医生开始不耐烦:“你想要什么交代啊?”
家属也丝毫不退让:“我就让你交代一下,你一个医生去夜店,是不是医德有亏?”
乔衡从旁听得有些心烦意燥,没忍住开口:“那您是怎么知道陆医生经常去夜店的?”
52床家属哑口无言。
乔衡扫过陆医生,从对方的眼里略带讽刺的笑意里弄懂,看来是陆医生跟52床家属在夜店撞见了。
他摸到口袋里的辞职信。
原本剩余的那半分迟疑也在这一刻被打消。
病人接受不了一个下班以后去夜店的医生,那又怎么能接受一个下班以后去做乐队的医生。
52床家属被乔衡这样一说破,更是恼怒起来,连脸色都被气得涨红。
在他发作之前,刘主任瞪了乔衡一眼:“乔衡,你别说话。”
刘主任说完,忙又冲52床家属说:“您看这样行不行,52床从今天起由我亲自负责,陆医生手头还有工作,我让他先回去,您再跟我聊聊您母亲的病情。”
“可不敢麻烦主任,” 52床家属来了这么一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接受这个结果,还要继续闹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指着乔衡说,“就他,把我妈的主治医生换成他就行了。”
后面有年轻护士在窃窃私语。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算是搞明白了。”
“那能不明白么,乔医生的丰功伟绩在一楼大厅写着呢,谁来了咱们科不想让乔医生负责啊。”
“我想起来了,52床刚来的时候好像就问过,能不能让乔医生负责。”
“……”
乔衡没注意身后的私语,他的注意力都在52床家属要求他来当52床的主治医生。
他摸了下口袋里还没来得及拿给刘主任的辞职信,当即开口道:“我这边的病人还很多,恐怕顾不过来。”
“哎,既然家属这样要求,就你来负责52床吧,”刘主任不留情面地驳回。
乔衡拧眉:“主任。”
“你还知道我是主任,就这么定了。”
争执结束,护士们也把看热闹的其他人各自送回到自己的病房去。
没等乔衡说话,刘主任又对52床家属说:“我们这边陆医生跟乔医生会进行交接的,你没其他事的话,还是多照顾一下病人。”
家属满口应下。
刘主任转身要走,乔衡从身后叫住对方:“主任,这个病人我真的不能接。”
“嘘。”刘主任看了眼病房紧闭的房门,生怕刚刚那家属又冲出来继续闹,忙拉着乔衡往走廊的另外一头走,“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平时同事有事让你接个病人不是常有的事儿吗,怎么今天这么麻烦。”
“主任,不是我不想接,”乔衡捏着口袋里的辞职信,纸角被捏得有些发皱,“有件事,我必须跟您说一下。”
刘主任回头,上下一打量他:“别跟我说你要请假啊,你知道我们科有多缺人,现在这么多人都忙得不行,你这个中流砥柱再请个几天假,我们其他人还要不要活了?”
“不是请假。”
刘主任拍拍胸口:“不是请假就好,什么事你说。”
乔衡把心一横:“主任,我要辞职。”
……
话音一落,刘主任直接沉默了足足两秒钟。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脸不敢置信地问:“什么?乔衡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辞职,”乔衡话已经说出口,现在也不再畏首畏尾,“我要辞职。”
“不是,好端端辞什么职啊,”刘主任凑过来,小声问乔衡,“是不是你爸妈想让你去你们家私立啊,不是我说,私立好是好,你又不缺钱不缺什么的,要真想学到东西积累临床经验,还得是在咱们公立医院更好啊。”
乔衡的父母早年离开公立医院,合力创办私立,比起做医生,他们其实更适合做商人,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他们在寸土寸金的沪市,大型私立医院就开了二十几家,更不用说其他医疗类投资。
乔衡开口提辞职,刘主任第一反应想到他要去自家医院帮忙也是情理之中。
乔衡来之前也猜到了自己跟刘主任提辞职,对方会这样想。他也设想过就这么顺水推舟,让刘主任以为他是要去父母的私立医院上班,这样能避一时是一时,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麻烦。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这一生很少展现出来的叛逆却突然就不允许他撒这个谎。
所以,他直言不讳:“不是的。刘老师,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栽培,但是我好像要辜负了。”
“我不打算去我父母的私立医院工作。”
“我要转行。”
……
又是一记晴天霹雳。
刚刚乔衡说要辞职,刘主任姑且还能安慰自己,乔衡这样优秀的青年医生,就算去了私人医院也照样能够在医学事业上有所建树。
可是乔衡现在突然说要转行,刘主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刘主任办公室门口。
刘主任略显老迈的脸看起来一片青黑,他瞪一眼乔衡:“你给我进来,我跟你好好谈谈。”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刘主任往办公桌前一坐,抬头看向站着的乔衡,像老师质问犯错的学生,一连串的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啊?这医学硕士毕业,现在博士都快读完了,这点儿东西学了小半辈子了吧?怎么想的突然就要转行啊?”
“你给我说说,你这小半辈子都学医,转行你是要干什么去?当医药代表啊?”
“你情况跟别人还不一样,你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医生,世世代代事业都做得那么好,怎么到你这儿就干到一半儿突然要转行啊?”
“你给我好好说,这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里人的主意?你爸妈,你爷爷他们知不知道你要转行的事?”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多少人想着当医生,都没这个机会呢。”
刘主任抱臂坐在办公椅上,仰头一错不错地看着乔衡,一副今天就要质问到底的架势。
事情到了这份上,乔衡倒是有一点无所谓的意思。他依旧像平常一样,不疾不徐,温和反问回去:“这么多问题,主任,您想我先回答哪一个?”
“……”
刘主任被他这软钉子噎到,没什么好气儿说:“你就先说说你要转行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组乐队。”
“?”
“我是个键盘手。”
“什么?”
“我不是不当医生,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又是三秒钟的沉默。
三秒钟过后。
刘主任猛拍了一把桌子。
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胡闹你!”
“什么乐队,什么键盘手,乔衡你今年都几岁了?还要去不务正业,还要去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你觉得合适吗?”
“二十八岁,”乔衡浅皱下眉,“去年我二十七的时候,准备读博,您跟我说,二十七岁大好年华,做什么都不晚。”
“你还学会拿我的话堵我了?”刘主任气不打一处来,“读博跟组乐队,这是一回事吗?孰轻孰重,你这么大人分不清吗?”
“你知道你二十八岁,放着三甲医院的医生不当,跑去组什么乐队,你家里的长辈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吗?”
“老师。”
刘主任是乔衡的研究生导师,不过他很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现在突然叫这么一声,刘主任沉默住。
乔衡就用最温和也最郑重的语气说:“长辈的想法我考虑了也遵从了二十几年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当医生,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他把白大褂口袋里的辞职信双手放到刘主任办公桌上。
“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决定好了。不过,刘老师您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会懈怠最后的交接工作。”
刘主任说不出话。
乔衡看眼墙上正好指到八点钟的时钟,“那我就,先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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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乔衡回到值班室换掉外衣,就拿着车钥匙转身出门。
不是很想回家,也不是很想休息。
车漫无目的地开在晚高峰拥堵着的街上。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打给梁亦辞,问问对方能不能痛快一点,一句话,只要梁亦辞一句话,他就能跟十九岁的时候一样,不顾一切跟着他搞乐队。
但是他没打,跟父母彻底摊牌之前,都不会打。
乔衡就这么开着车,随波逐流,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到大学时候他们演出过好几次的一家酒吧。
酒吧牌子已经换了,老板也换人了,里面的装潢从以前的土奢风换成了现在的民族风。客人比以前多得多,从前的记忆却被抹平得看不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看来在从医院离职之前,他还得跟陆医生一样,当一回“没医德”的“问题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