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清晨的霞光照亮了殿顶的琉璃瓦,播撒到了廊下。
萧沐昨夜那样耗费大量灵力,又只睡了一小会,眼底已然带着明显的倦色,他先是摇摇头,最后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萧衍眼里满是心疼,轻叹:“长庆殿前不能落座。”他左右看了一眼,来到阶前坐下,拍拍自己的大腿,冲萧沐招手,“沐儿,来。”
萧沐疑惑走去,便被萧衍一拉,落入一个结实宽阔的怀里。
他背靠着萧衍的胸膛,萧衍的一双腿成了座椅,一只臂弯从身后环过来,搂住他的腰。他听见萧衍在他身后笑:“你小时候,爹爹看兵书,你就常常爬上来,像这样坐在爹爹的腿上,嚷着要陪爹爹一起看。”
萧衍说时,笑意都从眼尾的鱼尾纹里溢出来。
听见萧衍这么说,萧沐的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现自己儿时缠着萧衍教他兵法的画面。
萧沐心里油然生出温馨感。
他听见萧衍在他耳侧道:“方才我在里头,听着陛下立储托孤,又当着大臣的面提了你们的婚事,今后殿下要娶你为男妻,便顺理成章了。”
毕竟皇室继承人若不会有嫡出的孩子,会招来非议,连继位都成问题,但若有了皇帝的旨意,情况便不同。
说到这里,萧沐回想着殷离之前的举动顿生感慨。
“殿下深谋远虑,当初不拂逆陛下的意收了那些美人,也是为了今天,教陛下放心地传位,赐婚,好以此堵那些言官的嘴。”
萧沐问:“若是我嫁入皇家,萧家的香火怎么办?爹爹愿意?”
却听萧衍轻叹一声,“殿下年纪轻轻就心思缜密,为了你们的未来筹谋,对你如此一心一意,把你交给他,爹爹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你幸福,跟殿下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萧沐向后一靠,后颈枕在萧衍肩头,望着天边的朝霞,唇边缓缓扬起一点笑意。
“嗯。”
*
殷离进殿时,隆景帝正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怡妃在一旁的桌案上研墨,随后提笔在一幅卷轴上书写。
见了殷离来,怡妃抬眸看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攥紧笔扶稳手腕,写好后,才长出口气,似是有些紧张。
隆景帝冲怡妃招手,“让朕看看。”
怡妃眸子微微一动,走到皇帝身边,“陛下,离儿还候着呢,您有什么话先交代了离儿再说吧。”
隆景帝颔首,此时的他不止声音越发虚弱,连脸也灰败了下去,他看一眼殷离道:“朕......”他咳嗽了两声,语气似有些不甘,“朕已立下遗诏,百年之后,传位于你。”
隆景帝看着殷离的目光透着一丝不放心,“朕安排了几位顾命大臣,有你叔父齐王,如今的户部,兵部尚书.....”他一连说了几个名字,最后呛咳两声,喘匀了气道:“待你成家有了子嗣之后,再交由你亲政,你......要答应父皇,牢牢将镇北军......”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殷离打断了:“父皇,我不会有子嗣。”
隆景帝表情一怔,待反应过来后他震惊得瞪大了眼,几乎用尽力气撑起半边身子,“你!你说什么!”
殷离没有答话,而是双膝跪下,对皇帝磕了一个头,表情坚定,“您是我父皇,这是还您生我之恩。”
他说完,又磕了一个头,额头重重落在砖石地上,发出重响,“这是还您养我之恩。”
当他磕下第三个头,额间已涔出血色,“这是还您育我之恩。”
隆景帝瞳孔剧震,强烈的不详预感袭来,颤抖着手指着殷离道:“你......你想干什么?你也要造反吗!”
殷离磕完三个响头,便直起身来,毫不避讳地直视皇帝,“我爱萧沐,此生唯他一人。我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我不会纳妾,更不会生子。”
“若萧沐有顾虑,不肯嫁入皇室,我愿以江山为嫁妆,嫁入萧府。”
“你!”隆景帝闻言怒急攻心,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他挣扎着起身向殷离扑过去,目眦尽裂地试图抓住殷离,殷离却起身后退了一步。
皇帝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你姓殷,你流着祖宗的血!你不能这么做!”他说完,连连呛咳,怡妃忙上前将他扶起来。
殷离看着皇帝,眼里写满冷意,“如果上辈子不是您,萧沐也不会死。这是您欠他的,我只是替您还给他。”
“你在胡说什么!”
隆景帝一把扯过怡妃的手腕,手中的狠劲捏得怡妃眉心蹙起,咆哮道:“去,你去把诏书撕了!朕死也不会传位给这个逆子!”
怡妃依言起身走到案几旁,拿起诏书,却没有撕它,而是又放了下来,转而拿起了一旁的玉玺,在诏书上按下印章。
隆景帝瞳仁忽地剧颤,“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怡妃将诏书握在手中,转脸看向皇帝,轻声:“陛下,您身子不好,还是好好歇息吧。”
“你!”隆景帝瞳仁一缩,忽然转动了一下,像是想通了什么,忙道:“你在担心什么?咱们不是还有琮儿吗?朕传给他,让你垂帘听政,做个有实权的皇太后不好吗?”
却见怡妃不为所动,依然是那副温婉的面容,柔声道:“陛下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切不可动怒。”
隆景帝终于明白过来,他看了看怡妃又看了看殷离,手指微微地发抖,“好哇,你们母子居然沆瀣一气!”
他怒不可遏对怡妃道:“枉朕这么宠你,把你放在心尖上,你母家无权,朕却让你执掌六宫!让你的孩子继承皇位,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吗!”
却见怡妃看着皇帝,眼眶倏然红了,唇角也在微微地发颤,“报答?”
“您要让我怎么报答?难道要臣妾对您感恩戴德?”
隆景帝震怒:“难道不应该吗!”他的声音都撕裂了,剧烈地呛咳起来。
怡妃眼眶含泪,忽地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地颤抖,“感恩?感恩您二十年前口口声声承诺会娶我为妻,最后却娶了云家大小姐?”
“感恩您嘴上说着会做我的依靠,为我撑腰,实际却放任云氏践踏我二十年?”
“感恩您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害我的孩子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长大成人!”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把压抑了数十年的屈辱都发泄出来,“感恩您不能信守承诺,却又要将我拘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害我的孩子同我一起在云氏的阴影下苟且偷生!”
听着怡妃一改温婉常态厉声质问,十数年的种种不堪尽数浮现心头,殷离暗暗捏紧拳头,看着皇帝的目光犹如寒冰。
隆基帝震惊不已,“朕如此信任你,爱重你,可你竟然......恨朕?”
怡妃咬着牙,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溢出,“陛下,您何曾爱过任何人,您只爱您的皇位罢了。”她说时,因为过度激动,脚下一个踉跄,被殷离稳稳扶住。
“来人......”皇帝有气无力地喊着,“把这个贱人,这逆子拖下去!”然而他因为过于虚弱,只能发出粗重的气声。
殷离淡淡地看着他,“父皇,不会有人来了。”
皇帝气得眼眶发红,用尽全力扑去,推倒榻旁的案几,杯盏落地发出哐当脆响。他自己也整个人摔倒在了床榻边,一口瘀血喷涌而出。
怡妃见此情形目光闪烁,似要迈步过去,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没有动半步。
“来人......”皇帝声音嘶哑地喊着。
殿门外,有官员听见这响动,不由疑惑,纷纷好奇向门内探去,“这是怎么了?”
有近侍欲进去看看,却见萧衍站在门前,森冷道:“陛下喊你了吗?”
那近侍被萧衍肃杀的气场一震,不由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
“国祚之事,是你能听的吗?”
近侍一惊,疯狂摇头,“奴才不敢,不敢。”说时便慌张退下了。
便见萧衍坦然看向众官员,“怡妃娘娘在里头,若有什么事,她会通传,既然是密谈,陛下没有开口,咱们做臣子的不便入内,大人们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官员们闻言,哪敢反驳萧衍的话,纷纷垂首称是。
说句不好听的,皇帝已时日无多,方才又亲口立了继承人,萧氏眼下已经是朝中最大的势力,他们这些顾命大臣也就是挂个虚名罢了,拳头能有萧衍大吗?
这么想着,已经没人关心殿内发生了什么,都在盘算着等变了天,该怎么抱萧氏这棵大树。
殿内,皇帝已经只剩出气没了进气,躺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吸气声,身体甚至因愤怒与虚弱不住地抽搐着。
他不甘心地瞪着站在面前,俯视他的母子二人,几乎要把眼球都瞪出来。
“你......得位不正.....顾命大臣......不会让你......亲政......”他的声音已经很弱了,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殷离半蹲下来,看着皇帝发出一声微叹:“父皇,这就不需您操心了。”
隆景帝双目圆瞪,终于极度不甘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再没了声音。
秋日的阳光和煦地播撒在宫墙内,守候在门外的一众官员,看着殷离搀扶着怡妃从殿内走出来。
只见怡妃面容憔悴,一双眼睛显然是哭红了,那副美人垂泪的模样,看的人不由揪心。殷离亦已经红了眼眶。
怡妃柔弱地靠在殷离肩头,带着哭腔说出一句:“陛下,殡天了。”
众官员皆是一怔,便见怡妃将手中卷轴递给萧衍,轻声:“萧王爷,您来吧。”
萧衍颔首,上前接过遗诏,扫过一眼后当众宣读:“朕以菲德,绍承祖宗二十有余,图惟治理,夙夜靡宁,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①
“皇五子殷离,仁孝明达,功深德厚,宜即皇帝位......”
由于方才皇帝已经与他们口头提过传位之事,故而众臣对这封遗诏没有二话,纷纷对殷离下跪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山呼声中,殷离没有关注旁人半分,而是视线越过人影,遥遥看向立在廊下的萧沐,见对方亦看着自己,不由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
萧沐看着殷离受众臣叩拜,一双眼睛却只盯着自己看,不由心头一跳。
阿离,竟已是九五之尊了。
而这位九五之尊的眼里,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