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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沐钰儿一怔,立刻抽回带子,又乖乖坐好:“谢谢,不想知道了。”

二十二年的废太子谋逆旧案牵扯数百人,长安血流成河,无数世家被牵连其中,最为辉煌的白鹿四子死其三,东宫为此空置十年,直到陛下迁都洛阳,这才重立太子。

“北阙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了,当年你师傅抄东宫时可不是如此。”唐不言见她瞬间谨慎的模样,似笑非笑说道。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立刻针锋相对道:“唐阁老当年不是也入东宫了吗,怎么还打算甩给我师傅,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唐不言看着她张牙舞爪的炸毛模样,一双琉璃瞳隐隐带着火气,不由移开视线:“还听吗?”

“听!”沐钰儿能屈能伸,立刻凶巴巴说道,“快说。”

“我理了一下所有稿件发现少了一张。”唐不言咳嗽一声,也不计较她的态度。

“少了一月十日,第叁佰陆拾贰号的卷子。”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春闱二月初十,考题一般提早一月,由礼部就会拟制出来,交给陛下勾选。”

沐钰儿敏锐说道:“春闱大考前的日子。”

“你觉得丢的那份是他给梁坚写的那份考题作业!”沐钰儿眉心紧皱,“可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回来了,会不会被凶手拿走了,之前屋内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就这个东西是乱的,我原先以为是被风吹的。”

唐不言沉默:“凶手为何拿走这个?”

“这样不就咬死两人确实有致命纠纷了吗?”沐钰儿分析道,“毕竟梁坚是靠这篇文才被圣人钦点为状元,王舜雨却连入学资格都迟迟拿不到,自然心生怨恨。”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双眼在烛火下冷沁沁的:“且不说留下这篇文才是最重要的证据,凶手为何藏起来,再者,梁坚应试的并非这篇文。”

沐钰儿不解。

“王舜雨学问是不错,梁坚那篇文能看出他行文的风格,可到底不是他写的那篇文。”唐不言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指骨,缓缓说道,“梁坚这篇文文笔老辣,文采惊人,为他润笔之人一定是学问极好,颇有天赋的大家。”

沐钰儿皱眉:“也许就是他杀了梁坚和王舜雨。”

“杀人后又拿走最初的稿件,这样我们就不会发现此事,也查不到他身上,倒也说的通此事。”她去看唐不言,“你觉得是他吗?”

唐不言沉默,手指卷着一份卷子,另起一话说道:“这张卷子司直可能看出什么。”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张卷子递了过去。

沐钰儿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头疼,老实交代:“我只识字,学问却是一般。”

杨言非凑过来接过去细看:“笔锋凌乱,内容似乎也是在胡言乱语。”

“他破题从刑狱开始,那承题开篇也是屈原的离骚‘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可你看他这里却又开始叙述刑狱的弊端,这句‘匹妇含怨,三年亢阳,匹夫结愤,六月飞霜’这本该是破题的内容。”

沐钰儿犹豫:“会不会就是单纯不会写,写错了。”

“他每段论述中皆有一段本该是破题的内容,取第一字就是‘匹夫岂算生民死’,很难说是巧合。”唐不言的手指自那张被□□地到处都是折痕的卷子上一点一点滑下去,雪白修长的手指点着那个被拖出长长一笔的尾峰的‘死’字上。

狰狞不甘,悲泣长眠。

唐不言清冷平淡的声音在深冷寂静的子夜莫名令人打了个寒颤。

沐钰儿眉宇间冷色弥漫:“所以当时是凶手已经威胁他了,他这是留下信号给我们。”

唐不言沉默,揉着那张纸的边缘,很快便揉出毛边,他手指微顿,又小心把它抚平。

王舜雨家贫,除了要给博士批改的卷子,其余的押题作业并未用昂贵的宣纸,而是一张比较粗糙厚实的牙黄色纸张。

“那他为何不说。”杨言非沙哑说道,“那位魏博士不是很看重他吗,可以找他帮忙。”

唐不言淡淡说道,“不过是师生而已。”

“师父怎么了。”沐钰儿皱皱鼻子,强调着,“我倒是觉得是王舜雨不想牵连魏博士,毕竟能划去他名字的人一定位高权重,魏道普通人家出身,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前途,自然也是束手无策,若是再扯上科举舞弊,更是不敢让老师知道才是。”

唐不言垂眸看她,蓦地说道:“司直读书一般,想不到对老师还颇为敬意。”

沐钰儿立刻反击道:“别驾学问极高,老师心中爱宠,想不到师生情这般淡薄。”

“司直看不出也是伶牙俐齿。”

“别驾瞧着也不是尊师重道。”

杨言非被夹在其中,迷茫地看着两人眨了眨眼,随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试卷,打算远离是非之地。

“老大老大,找到了。”就在此时,张一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冲了进来,堪堪和转身准备离开的杨言非撞了个满怀。

张一看着瘦,劲倒是挺大,一下就把人撞了个踉跄,往后倒去。

杨言非背后就站着小雪人,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连忙伸手唐不言拉到身后,再顺手踢了一下桌子,抵着杨言非的腰。

谁知这一下,桌子上的酒坛摇摇欲坠,在沐钰儿的指尖伸到前,朝着杨言非手中的那张纸直接倒了过去,最后摔在地上壮烈粉碎。

一时间屋内安静无声。

随后是齐齐的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就连一向巍然不动泰山的唐不言都变了脸色。

“我我我我,草。”杨言非手抖地拎起湿哒哒的卷子,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咋,咋办。”

沐钰儿立刻从夹子上抽出两块白布,其中一张平铺在桌上:“快,放上来。”

杨言非慎重地捧着卷子,谁知道这种搀了麻的纸张进了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了下去,眼看就要破破烂烂了。

“等会。”张一突然伸手拉着杨言非的手。

“祖宗啊,你干嘛啊,快松开啊,要碎了。”杨言非奔溃说道。

张一低下脑袋,仔细盯着那张字,小声说道:“高手啊,夹宣。”

沐钰儿原本拧着他后脖颈的手一松:“什么意思,仔细说说。”

张一激动抬头:“高手啊!这是双层卷!”

“双层卷是什么。”杨言非如此问道,但手上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在白布上,仔仔细细盖上另一张白布,企图把水分吸干。

“造假中有一种手法格外精细,足以以假乱真,那就是一些书画装裱大家才会的夹宣。如今洛阳流行很多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叠加的纸,这样落笔不会晕染,而且干很快,显得字格外漂亮。”

张一掀开那张白布,端下来,视线和那张纸齐平:“这个人就是用了这个办法,你看这张纸都和外面外面的毛边纸不一样,他是有夹层的。”

沐钰儿蓦地想起之前王兆说起王舜雨为了赚钱造假过书画。

她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各自看到对方眼底的惊疑。

只见案桌前的张一小心翼翼地搓了搓已经破碎,虚哒哒粘着纸张的表皮。

别说杨言非欲伸又缩的手,就连唐不言手指也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搓开了。”张一拎着一条细细长长的月黄色纸张,仰头露齿一笑。

那点被错开的地方,露出一点格外单薄细白的颜色。

“是不是都要搓开。”沐钰儿准备上手也跟着搓。

“别别。”张一脸上把她隔开,“这玩意得用水一层层刷上去然后再掀开。”

“等会,我去拿个工具。”张一见了高手之作,一双小细眼愣是被睁大了,亮晶晶的。

唐不言仔细盯着那张纸,突然伸手。

“哎哎,干嘛不能搓。”沐钰儿连忙抓着他的手指。

唐不言立刻垂眸看着她的爪子。

沐钰儿讪讪收回手。一只手挡在纸张上面:“别看张一长得尖嘴猴腮的,但他画画可是精心练过的,画得极好,南市流通的假画都是十之六七出自他的手,他说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卖买物货,以伪易真,谓之白日贼,诈伪罪最高可是流放三千里。”唐不言慢条斯理地说着。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随后慢慢眨了几下眼,犹犹豫豫说道:“别驾律法读得很熟啊。”

“毕竟是老师爱徒。”唐不言看着她,眉眼弯弯,慢吞吞说道。

沐钰儿被人用自己的话顶了一下,不得不咽下苦水,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唐不言见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像府中母亲养的那只狮子猫,雪白的毛发蓬松绵软,可一双眼却又格外明亮,每日都在捣乱的边缘试探,可闯了祸就开始无辜地看着别人。

“有些字有些奇怪。”他拨开沐钰儿的手,淡淡说道,

沐钰儿看着他的手指点着其中几个字。

“覆、盆、之、冤、伏、死、以、直。”一侧的杨言非跟着他的手指,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这几个字被特意涂了桐油,又上了一层薄薄的纸浆,遇水倒是显出来了。”唐不言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中的‘冤’字,“好精妙的手法。”

“来了来了!”张一兴冲冲地捧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开始吧。”

所有人默契地给他让了位置,唐不言甚至贴心地把另一侧的油灯递了过来。

张一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惊恐模样。

“快点啊。”杨言非心急说道,“要帮忙吗?”

张一连忙开始低头干活:“我先把四角扫出来,你轻轻帮我按一下,夹层一般都格外薄,所以要小心。”

只见张一拿出一小碗水,还有一把格外小的刷子,轻轻在四个角涂了涂,用一种慎重的姿势缓缓加重力气,一层牙黄色的薄纸就被黏了起来。

杨言非立刻用手指轻轻按着,充当镇纸的作用。

张一神色凝重,立刻开始下一个位置,四个角很快都露出原本的样子,随后他在四角边缘一道有一道刷下去,时轻时重,直到烛火只剩下一半时,最后原本看上去本想一张纸的张,悄悄起了一个边。

“开了!”杨言非兴奋说道。

“帮我按着点,轻点,我要掀纸了。”张一放下小碗和刷子,深吸一口气地说着。

沐钰儿立马上前看去,就连唐不言也顺势靠了过去。

众人都摒着一口气,只看着张一手指沾了沾一点水,一只手用着一片被磨得格外薄的竹片,一只手小心掀开一点。

案几上的四根蜡烛悄悄灭了一根,第一层纸才被掀开,露出里面同色的夹层。

此刻,天色蒙蒙亮起,案几便的窗棂透进微弱的光来,照得那一行行整齐细小的字在水渍上细细地发着光。

“佛经总言生而自苦,独开停行,某五岁放牛,误听圣言,轻启学蒙,然家徒四壁,无以为继,苦思大病,后母为圆某愿,日夜煎熬,偶得侥幸入监学,然心茫然不止,天堑难越,苦难家母,国监之学,甲之□□,乙之蜜糖……去岁,慈母大病,误信梁坚奸计,欠百两巨款,迫做科举错事,前有债主追讨,后又奸人逼迫,世之不公,天道无亲,罪逆哀苦,无所告诉,某一生艰难,难以前行,惟能以死明志,以告正听。”

最后八字凌乱悲凉,幽愤哀茕,笔锋折断连横处泪尽血出,精神飞散,屋内众人沉默以对,陷入寂静无言之中。

张一怔怔地看着那些字,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那他能这么办?”杨言非垂下肩膀丧气说道,“一介布衣,孰知所诉。”

卯时的鼓声骤然在屋内响起。

天亮了,开市了。

沐钰儿叹气,看着血书后附着的卷子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着的一月十日子时,第叁佰陆拾贰号,请于梁坚所托。

“这就是那张卷子吗?”沐钰儿问道。

唐不言点头,抬眸去问张一:“就是此张,卷子可以掀出来吗?”

张一被人这般问着,顿时生出要好好表现的无限热情,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好好好。”

沐钰儿盯着最上方王舜雨的自述失神,就连唐不言走到她身边都不曾发现。

“王舜雨写到……”

唐不言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沐钰儿连忙眨了眨眼回神,扭头去看他。

“他被梁坚设计欠钱……怎么了?”唐不言看着她的视线不解问道。

“你读书时别人也不会这样对你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随后回神,嘟囔着,“肯定不会,你可是唐家小儿子,谁敢对你不好。”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淡淡说道:“你让人去查查此事。”

沐钰儿嗯了一声,随后看向弯腰干活的张一,问道:“你刚才匆匆忙忙跑过来干嘛?”

张一扭了扭屁股,换个了方向掀纸,声音闷闷的:“兄弟们找到在南市捣乱的龟孙子了。”

“是谁。”沐钰儿精神一怔。

张一抬头,仔细想了想:“一个名叫紫云道士在三藏茶楼。”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怔:“南市惠道街的三藏茶楼?”

“对哦。”张一随口说道。

“说是年前有一个道士来饮茶,但神神叨叨,不见人也不讲课,却有源源不断地读书人来找他,结果十天不到的时间就不见了,本来以为是骗读书人的假道士,结果二月份的时候,有个读书人来闹,要退钱,说什么题目都是假的,被梁家人压下去了。”

张一满意地拎着那张薄薄的纸,和杨言非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干净的新宣纸上,打算一点点重新糊上去。

“兄弟们连夜去找那几个闹事读书人,结果发现都不见了,那个道士要逃,刚好被兄弟们逮回来了,应该就在牢里关着呢。”张一心不在焉地说着。

杨言非吓得手抖了一下。

“哎哎,小心啊!没吃饱饭啊,抖什么!”张一大喊着。

“三藏茶楼是梁王为陛下收揽佛家出众子弟办的雅阁。”唐不言的声音慢条斯理响起,漆黑的眸光落在她凝重的脸上,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是姜家啊。”他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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