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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牢笼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几千死士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们真的出现过,那是皇帝的人。

*

南边的桃花开了又谢,扶游牵着马,戴着箬笠,走在南边的山雾烟云里。

秦钩的暗卫再没有找上来,或许是秦钩放弃了,或许是那个暗卫听了他的话。

总之扶游又清闲了十来天。

阴雨连绵的一天,扶游翻过一座小山,抵达一座小城。

进城的时候,扶游看见许多人围在城墙边看告示,他本来也想看一看的,只可惜没挤进去,他又饿坏了,就直接牵着马、摇着木铎进去了。

在一对夫妻开的客店落脚,丈夫把他的马牵走,老板娘请他进里边坐着。

扶游要了碟米糕,先垫垫肚子,然后又要了一碗热汤面。

老板娘瞧见他挂在腰上的木铎,笑着问:“小采诗官是来采诗的?”

“是。”扶游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么诗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诗,但是我有事情想问问你。”

“夫人请讲。”

“你是从皇都来的吧?”

扶游点点头:“是。”

“那太好了。”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两兄弟,还有那个宠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扶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板娘显然没听见他这话,拉过另一张板凳,就在他面前坐下:“跟我说说呗,从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欢谁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个宠妃,好像是几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军面前,说晏小公子才是他最喜欢的人。结果没多久,陛下又力排众议,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后,说是自己认错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游刚想问,她却自顾自地做起最后总结来了。

“陛下倒是个好皇帝,给咱们分田地,又免赋税,就是这后宫吧,好像……嗯,挺厉害的。我和一群姐妹争了好几天,就是没争出个长短来,你是从皇都来的,你跟我说说吧,陛下到底喜欢谁?”

扶游好不容易才从她的话里挣脱出来,抓住自己想要听的重点。

“可以麻烦夫人再仔细说说吗?晏家大公子最近怎么了?”

老板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晏家大公子给下狱啦。”

“什么?”扶游站起来,险些打翻了米糕。

他尽力稳住心神,再问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狱了?”

“是啊,城门口都贴着告示呢,昭告天下。据说是联络西南王,意图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证据确凿,然后就被下狱……”

她话还没说完,扶游就跑出去了。

“诶,小采诗官,你的书箱!你的热汤面!”

扶游一路跑到城门口。

原来他来时,所有人挤在城门口看的,就是这个。

扶游在推开人群,挤到告示前面,匆匆几眼把上面所写的内容看了一遍。

晏知……谋反……择日……

问斩!

扶游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了旁人的脚,引得旁人一阵喧闹。

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恍恍惚惚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连自己刚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回去,最后还是客店夫妇提着他的东西,出来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这孩子,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跑了呢?”

“我……”扶游摇了摇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扶游只觉得,是他害惨了晏知。

从一开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会被立为皇后,被折断世家公子的脊梁。

后来也是因为他,晏知才会跟秦钩起冲突,他出来采诗的时候,显然秦钩当时已经憎恶晏知到了极点。

他很担心,但也不想放弃出宫的机会,所以在晏知说没关系,自己能应付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自私地就出来了。

扶游恨不能揍自己两拳。

现在这件事情,要么是晏知的无妄之灾,秦钩为了报私仇,故意给他安排的罪名;要么是晏知真的谋反了,可他也是被逼无奈。

总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扶游。

他就是一只小黄雀,被秦钩握在手掌里,从来都没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这一个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钩闲暇之余,往他的脚上系了条丝线,让他放个风。

现在秦钩回过神来,要扯动丝线,让他回来,他不肯,秦钩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小黄雀自愿回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困住扶游的。

扶游从他们手里接过自己的书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多谢,能不能再麻烦你们,把我的马牵来?”

“天都这么晚了,还赶路呢?”

“嗯,我得……”扶游低着头,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回宫一趟。”

客店夫妇只能帮他把马给牵过来,又给他塞了点干粮,让他路上小心点。

扶游翻身上马,原路返回。

暮色渐沉,树林阴翳,扶游骑着马在林子里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叶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原本最爱这些枝叶,他以为这是恣意生长的自由。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这只是藤蔓包围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匹也奄奄一息,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的扶游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在草丛里。

被枝叶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却隔得很远。

扶游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抓起一根树藤,狠狠地抽在树上。

树叶簌簌落下,落了扶游满身。

他恨秦钩,他恨死秦

钩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诗的路上就死了,被猛兽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样,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里,秦钩正在为扶游的归来做准备。

晏知一出事,扶游肯定会回来的。

秦钩每天都在认真做准备,让崔直把养居殿挂着的红绸换成新的,给扶游铺上春天的被褥,给他准备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着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看见这些,就会……”

那时秦钩正拿着一匹鲜亮颜色的布料,跟织造所的裁缝描述扶游的身材尺寸。

秦钩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这么细。”他又把两只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这么细。”

裁缝认认真真地做了记录,行礼告退。

秦钩回头看向崔直:“你刚才说什么?”

“老奴说,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就会为这些东西高兴吗?”

秦钩思忖了一下:“他一开始不会太高兴,因为那个小白脸要被我杀了。”

崔直颔首:“是,所以……”

“可那个小白脸确实是谋反了,他和西南王、几个世家的书信,还有兵器,证据确凿,罪当问斩。我已经网开一面了,只是把他下狱,没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钩倒是振振有词:“等扶游回来,我就改判他流放,这样还不够吗?”

“这……”

“我只要扶游回来,扶游回来了,不用扶游求我,我自然会放过他。”秦钩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带,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

扶游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细了。

不过没关系,往后都会补回来的。

“往后我要好好对他,我承认我喜欢他,我要让他做我的皇后,永生永世。”

他把腰带放回去,自信满满地走出去。

崔直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秦钩来说像是美满情话,可是在扶游那里,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于皇都乃至整个大夏而言,是一个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经做过几个月的皇后,意图谋反的反贼晏知,要在被宫门前问斩。

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就算被问斩,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场,而是在宫门前。

皇帝不惜让自己家门口染上鲜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杀头。

可见其特殊。

这天一早,晏知就被从天牢里提出来,按在宫门前临时搭起来的刑场上跪下。

秦钩一夜没睡,也早早地起来了,到了宫墙城楼上。

崔直试探着问道:“陛下,倘若扶公子还没赶回来,岂不是……”

他也是想试着保住晏知,让秦钩别这样胡来。

可是秦钩却道:“不会,他今天一定会回来,我都算好了。”

此后崔直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面。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把扶游给弄丢了,他一定要在这里,把扶游给找回来。

日头渐起,百姓们也起来了,瞧见宫门这边的动静,也都

聚过来看。

底下窃窃私语。

“怎么光杀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谋反了吗?”

“西南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么会不舍得?太后和太后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说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还是皇后吗?”

一直到了正午。

刑场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楼上的秦钩也站得挺直。

晏知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板正,一只黄蝴蝶落在他面前,他轻轻地吹了一下。

秦钩双手撑在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生怕自己错过了扶游。

日头升到正中,渐渐向西。

刽子手还没有动作,百姓们都揣测,大约是陛下心软了,不想杀皇后了。

秦钩还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盯着城楼下。

他这样,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不许杀!”

马蹄飒沓,扶游骑着马,出现在长街那边。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发上,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扶游在人多的地方勒马停住,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下了马,朝宫门前跑去。

“不许杀……不许……”

城楼上的秦钩看见他的时候,连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秦钩在宫门前停下。

侍卫们尽职地让人群退后。

扶游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开人群,冲破侍卫,直接冲进刑场。

晏知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麻绳捆着。他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秦钩站在宫门那边。

他看见扶游抱住晏知,扶游手忙脚乱地帮晏知解绳子。

他还看见扶游哭了。

秦钩的心口忽然堵得厉害。

不要紧,扶游回来了,回来了就行。

扶游哭了的话,他可以帮扶游擦掉眼泪的。

那头儿,扶游哭着帮晏知解开手上的绳子,麻绳捆得太紧,已经钳进肉里了。

扶游哭着喊了一声:“哥……”

晏知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催促:“还不快走?快走……”

扶游摇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着晏知的目光,抬头去看。

这才看见秦钩。

扶游顿了一下,随后连忙放开晏知,在秦钩面前跪下,给他磕头,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秦钩的心堵得太厉害,在扶游哭着向他认错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游那边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诉他不用这样,他只是希望他能回来。

可他为什么一直在哭?

扶游看起来很害怕的模样,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游面前,把他挡住,还尽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没事,扶游,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扶游抱住他,哭着

喊道,“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紧紧地抱住晏知。秦钩缓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看见他的时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钩尽量温和地唤了一声:“扶游。”

语气里有些期许,可是扶游好像没有听见,于是秦钩掰开他紧紧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游,扶游,乖,别怕。”

他把扶游的手掰开,让他松开晏知,换作是自己抱住扶游。

“乖,乖,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的手臂紧紧地缠着他,在他身边铸成一道铜墙铁壁。

扶游脱了力似的,倒在他怀里,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秦钩抚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发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

宫墙城楼前,秦钩把扶游打横抱起,带回去。

临走的时候,秦钩没忘了吩咐侍从:“晏知先收押,择日重审。”

扶游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的手,这才放松了一些。

他脸色惨白,靠在秦钩怀里竟也倒了下去。秦钩只能把他抱得更紧。

回到养居殿,秦钩不让旁人跟进来,自己抱着扶游进了里间,把他放在榻上,给他喝热茶,帮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给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对待世间珍宝一样对待他。

可扶游就像是一个死物,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由着他摆弄。

秦钩对他的回来欣喜若狂,欢天喜地地做这些事情,竟也没有察觉不对。

他摸摸扶游的脸,笑了笑,正色道:“扶游,你放心,晏知不会死的,我会改判他流放,他不会死。”

好了,现在在秦钩看来,这个误会就算是解除了。

于是他又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话,扶游的额头上就淌下来一道血迹,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看起来极其诡异。

秦钩掀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才看见他的额头破了。

应该是磕头的时候磕破了。

秦钩登时紧张起来:“我去喊太医。”

他转身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脚步顿了顿。

回过身,秦钩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喜欢你。”

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秦钩又转过身,大喊道:“崔直,崔直!”

没多久,太医就到了。

秦钩从身后抱住扶游,捂住他的眼睛,让太医给他看看额头上的伤。

秦钩温声哄他:“不要怕。”

扶游闭上眼睛,本意是不想理他,可是眼睫扫过秦钩的手心,秦钩反倒不自在地僵硬了身体。

太医给扶游包扎好伤口,秦钩把他放在榻上,自己趴在床边,像一头大狗:“扶游,要睡觉吗?”

扶游偏过头:“你出去。”

“好。”秦钩应着,刚要爬上床,才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一顿。他看着扶游,默默缩回手,“好吧,那我去外面批奏折。”

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秦钩又抱了他一下,笑着道:“我爱你。”

扶游实在是累极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是道:“你记得放过晏公子。”

秦钩碰了碰他的脸颊,摇着尾巴:“我记得。

*

扶游睡了好久,一直睡到秦钩批完奏折。

夜深,秦钩推开里间的门,先让崔直喊了两声:“扶公子?扶公子?”

扶游背对着门口,没有醒来,秦钩才让崔直下去,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他掀开帐子,在榻边坐下。

扶游好像睡得并不安稳,蜷着身子,小小一只。

秦钩低头看他,又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扶游脸上还是湿的,哭了连眼泪都没擦。

秦钩从身后抱住他:“不要哭了,我喜欢你啊。”

扶游还睡着,秦钩捂住他的耳朵,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雪地行军,速度要降低一半。在行宫的时候,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

“刘将军的行军路线我没有料到,我以为他不会去行宫的,行宫离得很远,我判断他根本没有行为动机去行宫,我不知道他会去。”

“我也不是故意说我喜欢晏拂云的,当时没有别人。我根本不喜欢他,派人保护他,是因为他之前救过我,有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个积分的。”

“我本来想立他为后,顺便挑拨世家,这样以后,晏家倒台,也可以保他一命。五十个积分,可以给你换半块巧克力吃。”

“后来为了气你,我故意立晏知做皇后,你和他走得太近了,还对过诗。”

“我不喜欢他,我谁都不喜欢。”

秦钩贴着他的脸颊,偏过头,便吻了吻扶游的脸颊。

“我也不会喜欢你,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他长叹一声,最后把脸藏在阴影处,藏起自己的眼泪。

他的喉咙里呼噜了一下,最后改了口,哽咽着道:“我喜欢扶游,是我喜欢扶游,是我想跟扶游成亲。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爱你的,你别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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