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务员去服务台给他写条子:“你先坐。”
陈子轻找空位。
梁津川突然给他一个信封:“这里面是学校当年的捐款。”
陈子轻惊愕不已:“你没花掉啊。”
梁津川将信封塞进他怀里。
.
轮到陈子轻的时候,他去窗口走流程,不时回头。
梁津川站在他后面,没有去其他地方。他忍不住地用口型说:“你去空位上坐着去,别站久了。”
见梁津川没有那么做的意思,陈子轻只好随他去。
陈子轻依然时不时地回头。
梁津川始终站在原地,站在他身后。
……
存完了钱,陈子轻跟梁津川在县里逛逛。
陈子轻上次来县里还是二婶带的那次,他在集场被人掳走的画面历历在目,虽然他报警了,却不知道上没上报纸,有没有被一锅端。
路过报刊亭,陈子轻去翻了翻报纸,没有买一份,不想花这个钱。
县里的路不宽,大部分是步行的人,少部分骑车,没有什么斑马线,没有分车道,一起走。
陈子轻全程提着心,他怕梁津川被人撞到被车撩到。
直到进了集场,陈子轻才稍稍放松下来,他随便从一个口进去:“我们九月要去首城,你缺什么到那儿再买,省得在路上难带。我们就买家里用的吃的好不好。”
梁津川的脚步忽然滞了半拍,斜对面一个铺子里挂着一大溜肚兜,多为红色,绣了各种图案。
陈子轻奇怪地探头:“你在看什么?”
梁津川越过他往前走。
“诶,津川,你等等我呀。”陈子轻跟上去。
陈子轻考虑到梁津川没带轮椅,走不了多少路,他要买哪些东西,就让梁津川在附近的一个地方等自己。
当陈子轻买了两条枕巾回来,发现梁津川不在原地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不好的可能。
一声大叫冲到嗓子眼,有个摊贩给他指了个方向:“你弟弟在那边。”
“谢谢。”陈子轻赶忙跑过去。
梁津川没站着,他坐在不知谁给的板凳上,被几个身影挡住了。
都是花季少女,她们在想方设法的找他搭话,羞涩的躲在大方的后面,悄悄偷看他。
这一幕十分青春美好。
招生部刊登的照片是黑白的,很小,还不是省状元的头像,而是叔嫂合照。
省状元的五官轮廓就更模糊了。
少女们不知道坐在板凳上的少年是省状元,只知道是个
从画报上走下来的大帅哥。
陈子轻撇嘴,梁津川会是多少人的白月光啊。他走神的功夫,手上一空,拎着的布袋被拿走了。
少女们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大帅哥的嫂子。
然后就引起一阵骚动。
嫂子有酒窝,好好看,嫂子你好白啊,哇,嫂子你的眼睛笑起来是月牙。
陈子轻抽着嘴一一回应,妹妹们啊,你们怎么夸我也没用,我是不可能被你们收买的。
.
出了集场,陈子轻给梁津川一包梅子粉:“津川,你去了大学会很受欢迎。”
梁津川没要梅子粉:“谁会在意一个残废。”
陈子轻看他不吃,就用牙咬开梅子粉包装袋的一个口,对着嘴倒进去点,满嘴都是酸酸甜甜的梅子味,他含着说:“你能站起来,能走了,以后也会跑,正常人能做的很多事,你都可以做。”
梁津川拉起宽松的裤腿,露出底下的假肢:“不还是残废。”
“这有什么关系,要不咱们打赌,你上大学肯定多的是人追。”陈子轻说,“哪怕你不按假肢去大学,也会得到很多青睐,你长得多帅啊。”
梁津川气息一顿,抛开他残疾后阴郁寡欢的那几年和亲人相继离世后不人不鬼的几个月,他其他年月都是别人家的小孩。
不是性格,是爱干净跟长相。
他这张脸被夸,实在不值得生起半点波澜,可他此时却是心潮激越,就连假肢都隐隐发烫,他口上不屑:“我要那种肤浅的情感?”
陈子轻舔掉嘴边残留的梅子粉:“不能这么说,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事物包括帅哥美女,养眼长寿下饭。”
梁津川突然一笑:“你当初嫁给我哥,就是冲的他那张脸。”
陈子轻不假思索地说:“那倒不是,我是看上他的身材了。”
他们在集场出口,周遭的嘈杂像被屏蔽。
梁津川垂了垂眼眸,他哥的身材吗?他哥常年做活,力气很大,体格是出了名的健朗。
那是他没有的。
这辈子都不会有的。
梁津川的自卑不受控地将他吞没,他窒息着,露出了然的表情:“哦,我哥身强体壮,在床上能满足你。”
陈子轻眼皮一抖:“不说了不说了。”你哥空有其表啊,八块腹肌不代表就很厉害。
梁津川的双腿膝盖窜上疼痛:“梁铮跟我哥一个类型。”
陈子轻:“……”
“看我,差点忘了关键信息,我的嫂子要嫁有钱人,梁铮不合格。”梁津川遗憾地摇头,转瞬又开口,“不过他在外地做生意,你等个三五年,兴许他碰上大运就发财了,让你住楼房,给你买汽车开。”
陈子轻望着他。
“超过三秒了,嫂子。”梁津川冷冷地笑。
陈子轻有点发毛,他一个激灵,迅速收回仰望梁津川的视线,加快脚步去停车的地儿。
.
集场不远有个修车摊子,没生意,大爷翘着二郎腿坐那抽旱烟。
大爷后面有个蓝色铁皮壳,上面写着三行字。
第一行是最大的字迹——修车。
第二行是工具不借,第三行是打气收费。
讲究上排版了。
陈子轻推着车过去,咨询打气怎么收费的。
大爷并不特情地招待客人,他悠悠闲闲地说:“一个胎六分,两个胎一毛。”
“那我前后胎都打。”陈子轻说。
车轮胎压着长短直弯的土路到的县里,导致车身都灰扑扑的。
大爷丢给陈子轻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脏抹布,叫他自己把车子擦擦。
陈子轻说:“我不擦了,回去还要脏。”
等回了村里,他就去塘边把车洗了,晾干再还给大伯。
陈子轻看大爷给车打气,突有一辆汽车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迅速扑到梁津川身前。
刺耳的急刹车声响起。
汽车没撞上来,在距离几步之外停住,打方向盘掉头扬长而去。
在这个小县城,四个轮子的凤毛麟角。车消失在街角,路上的行人都没怎么回过来神。
陈子轻回想在他视线里一晃而过的车牌号,他挨个报出来问大爷。
大爷装逼地一番分析下来,来一句:“不确定是什么地方的车,总之是好车,有钱人开的车。”
陈子轻在心里找444打听。
系统:“首城的车牌。”
陈子轻有些诧异,首城的车啊,那应该就只是个意外。
开车的人想事情了,没集中注意力。
陈子轻一阵后怕,还好没直直地撞过来,他稳了稳心神,发觉少年还被他抓着护在身前,脑袋埋在他脖子里。
“津川,你没事吧?”陈子轻不自在地拍了拍少年的背部。
梁津川的嗓音里透着不知名的哑意,他站直了,后退一步侧开头,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也落在虚空,眼角微红,发抖的双手插||进口袋里。
“没事。”他说。
这个人第二次舍身救他了,是喜欢吗。
是喜欢。
.
没两天,三婶家要挖压水井。
陈子轻下班被三婶过去帮忙,在她家吃的晚饭。
在三婶和村里人看来,三叔是找梁津川借钱没借到,不干他这个侄媳的事,他坐在桌上吃吃喝喝。
正当陈子轻要打个招呼放下筷子,回去看梁津川吃没吃的时候,三婶发神经了。。
三婶不是鬼叫发疯,她蹲在家门口尿尿。
陈子轻傻了。
村里没人讨论,显然都习惯了,这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不稀得炒冷饭了,没意思。
梁老三的媳妇啊,不发病的时候挺正常的。
那她为什么发病,她脑子坏掉了,让梁老三给打的,就用锄头的把儿敲的,血差点流光
。
梁老三年轻的时候是个混的。
媳妇怀孕了还要带着大肚子下地。他呢,他去帮别人家干活,自己家的不干。
为什么?
干自家的活哪有人说好话,哪有人夸赞感谢。
陈子轻一通打听下来,得出了三叔脾气上头会动手打人的过往历史。他心情复杂地回到家里:“津川,咱三叔会家||暴啊。”
梁津川在煤油灯下看书:“怎么,你要管?”
陈子轻喃喃:“大家都知道。”
梁津川云淡风轻地抛下一枚重||磅|炸||弹:“你以前打我骂我,全村也都知道。”
陈子轻呆住了:“那怎么……”
梁津川讥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愿意在你面前装不知道,愿意哄着你,只要有便宜占,而村长是根据假象顺势而为,下庙村需要个表面功夫做到位的表率。”
陈子轻有种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怪不得呢,他就觉得他刚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梁津川皮肤暗黄眼窝凹陷,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哪像是被嫂子照料的模样。
有家人照顾的人,即便心事重重不快乐,身上也该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脏臭的异味。
而且梁津川的小屋窗户都封上了,人住在阴暗不见光的地方,哪能不生病。
猪圈都有光。
陈子轻又想到他当初让梁津川去告发他,梁津川没反应。
怎么告发啊,那又不是秘密。
陈子轻吞了口唾沫,村民们一张张友善淳朴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态变化。
算了,马上就要离开了。
以后就算回来,也只是过年,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了。
.
三婶以往发个病一下就好了,这次也是一样,她第二天就去山里耙柴,回来逢人就说自己不知道去了哪,看到了一条大马路,很多人走来走去,周围金光闪闪的。
没多久,三婶就病了,没了。
陈子轻稀里糊涂地吃了顿酒席,送出礼钱,走在起水的队伍里,随着敲敲打打看棺材入土。
坟包一立,阴阳相隔,那个在二叔的丧事吃席上穿大红色,笑呵呵地夹着一块大肉要喂他,怨气很小的三婶,就这么丢下了一双年纪不大的儿女。
村里的老人确定地说:“她看到的大马路,很多人,金光这些,都是阴曹地府的东西,她都去了,还能活吗。”
陈子轻吃着老人煮的花生:“撞邪啊。”
“对,邪得很。”
老人说村里哪个走路走得好好的,路过水塘直接下水走。
哪个在屋后喂鸡,突然不停的转圈。
还有哪个在村里两家之间来回走,只要有个人叫一声就好了,不叫就一直走。
这叫鬼下仗。
像瓦匠最容易碰上脏东西,出门带个提刀就没事了。
陈子轻摆出似
懂非懂的表情,又学到了新东西。
.
三婶走了,可怜的孩子没了妈,三叔把两孩子抱去他们外婆家里,自个儿四处打牌。
井没挖完就那么放着。
陈子轻去棉花地,二婶也在那边,他们忙了一会,坐在小树林前的埂上喝水擦汗。
二婶问起月底动身去首城的事,陈子轻能说的都说了。
突然想起来个门路,二婶趁热告诉陈子轻:“你去找你四婶,她弟弟在首城一餐馆当厨子,你看你去了首城找过去,能不能有个洗盘子的活做。”
陈子轻点点头,洗盘子就洗盘子,这活他在现实世界做过,是熟的,虽然感觉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
“那我过天把去问问。”
“不要抱太大希望,人去年过年没回来。”二婶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发达了,家不要了,哥哥也不要了,穷亲戚就是那吸血的蚂蝗,有多远就踹多远。”
陈子轻把缸子里的虫子拿出来,大口喝水:“慢慢来吧,我多找找,总能找到事做的。”
“是这样,过日子就像这萝卜一样,剥一截吃一截。”二婶感慨。
她又说一句:“回头望望,不如还有不如的。”
陈子轻心想,这比长篇大论的哲学有深意多了,也好理解多了,老年人传下来的俗话。
二婶拍着屁||股灰站起来:“不歇了,再歇下去,一天干不成什么活。”
陈子轻说:“二婶,你那棉花种得也太多了,你少种点不好吗。”
二婶笑了:“种少了,哪来的钱。”
陈子轻撇撇嘴:“你刚还跟我说萝卜……”
二婶抽下一股子汗味的毛巾搭在头上:“那不是知道归知道,做到归做到。”
陈子轻:“……”
“婶婶,什么都没健康重要,还是要对自己好点,”陈子轻说,“你看三婶,前些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二婶对于妯娌的死没太多伤感,人都会死,早晚的事:“她让鬼摸了,那能一样吗。”
陈子轻挠眉心,这又成被鬼摸了啊。
他扶着松树站起来,犹豫着提起一件事:“二婶,你知道我早前打津川……”
二婶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南星你这是,咳,人不都有个脾气,他那性子太不讨喜,又是个什么活都干不了的残疾,你为了照顾他都没再嫁,你累的时候烦的时候,打他几下骂他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子轻哑然。
乍一听是有道理的,一琢磨就会遍体生寒。
那是个人,不是发泄情绪的沙包。
陈子轻没想对二婶表达个人看法,她的思想理念已经根深蒂固,自己生病遭罪都不好好治疗,哪还指望她在别的事上有所改变。
不可能的。
二婶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再说了,你后来把他养那么好,什么罪什么难都自
己扛自己背,你辛辛苦苦的供他读书考大学,该是你享福的时候了,去了首城别把钱花他身上,他可以那什么勤学。南星,他将来有出息了如果对你不好,二婶我爬都要爬到首城找他算账。”
陈子轻抿着的嘴笑了下:“好啊。”
.
八月初的一个晚上,月亮圆得像大饼,村里发生了地震。
家家户户都搀上老人,抱着孩子跑去村口的稻床,村长在那拿着大喇叭安抚人心,叫大家不要吵不要叫。
陈子轻在睡梦中被喇叭声扯醒,他顾不上拿小珍宝和存折证件,第一时间跑去小屋。
梁津川睡觉卸了假肢,他按上要时间。
陈子轻担心地震危险,他慌慌张张地背着梁津川就往外跑。
梁津川没小腿,要是有,以他们的身高差距,他被陈子轻背着,腿就在地上拖着走。
屋外比屋里热,闷得人喘不过来气。
陈子轻背着梁津川去稻床:“大家都在那边,我们也去,我们和他们待在一起有个照应。”
“不去那边。”梁津川的厌烦毫不遮掩。
“好吧好吧,我们绕路去稻床后面的小山坡。”陈子轻把梁津川往上托了托,他艰难地行走,装作轻松地说,“嫂子没有骗你吧。”
梁津川有一瞬间跟不上他的思路。
陈子轻喘着气:“我以前不是说要做你的腿吗,现在就做了。”
梁津川一愣。
陈子轻穿过一个个稻草堆,迈过一条小沟走进乱葬岗:“我的腿是你的腿,我的脚也是你的脚,你想去哪,轮椅跟假肢不能去的地方,我可以像现在这样背你。”
背上的少年很安静。
陈子轻喊他两声都没反应:“睡着了啊?”
梁津川克制着心跳与气息想,我是死人,听到你说那样的话都能睡着。
.
小山坡挨着稻床和乱葬岗,站在坡上能把村口的稻床收进眼底。
陈子轻把梁津川放在草地上面,他瘫坐在一旁,大汗淋漓地扯着褂子扇风。
月光皎洁,星星不多不少。
陈子轻碎碎叨叨地说震感不大,他出来时只发现桌上的瓷缸被震下来了,就是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来二次地震。
“我没看到二婶,她是不是没出来啊。”陈子轻站起来往稻床看,二婶要是在,就她那嗓门,张个嘴藏都藏不住,她也一定会出声。
陈子轻坐回去:“二婶家有个砖头砌的小屋,估计是躲那里面了。”
梁津川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陈子轻看他躺,自己就也躺了。背上的草有点扎肉,影响不大。
喇叭声持续不断,村长叫小孩别去塘边玩耍,叫大人不要紧张,大家在稻床上待一阵子,不震了就回去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风里的闷热减弱,有了丝丝凉意。
陈子轻昏昏入睡。
一只萤火虫落在他脸上,他刚有感觉要去打,萤火虫就不见了。
陈子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萤火虫在他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飞向远处,带着那点光亮。
耳边传来声音:“嫂子,别睡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陈子轻瞬间就没了睡意,他一骨碌爬起来:“津川你说,我听着。”
梁津川这么正式,是要说什么事呢。
是不是关于他到了首城怎么找工作,住哪儿之类,还有梁津川住不住校,不住校的话,能不能在学校附近找到住处,这其实都是挺麻烦的事,光是在村里纠结着急没用,要站在首城,到那一步才能想出对策……
“我有了第二人格。”
陈子轻的神智被重创,顿时就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呆呆地看着梁津川:“啊……”忽然瞎说八道干什么。
“第二人格背德庸俗低贱,想和他的嫂子睡觉,想让他的嫂子肚皮突起他的形状。”
梁津川对他笑:“我要杀死第二人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