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拍掉他头上的戏班杂役小布帽,随手扔在床那头的桌上: “去睡吧。明早还要去张家。”
陈子轻愕然: "去张家?"
刑警困懒地打了个哈欠: "死人了,义庄就来活了。"
次日,张家来了几人,请义庄师徒到府上给彩夫人置办灵堂,量尸体的尺寸打一口棺材,要是义庄有合适的,直接就可以用,不用另外打。
小殓,只停三日便下葬。
陈子轻一路走一路叠元宝,叠一个就抛进背上的竹篓里面,到了张家时,他已经完成了一百个的三分之二。
这回他作为义
庄伙计的身份,大摇大摆进的张家,走的就是昨晚溜的后门。
义庄干的是送尸葬尸生意,常年跟阴灵之气打交道,哪能让他们走正门,大户人家很忌讳。张家甚至在后门放了两株驱邪的草,和一个烧着木炭的火盆。师徒四人并未在意。
彩夫人名叫彩云,住在后院的一处云春园,很偏僻,没有哪个姐妹与她做邻居,她的园子孤零零的立在翠绿竹林后面,好处是日常出行不会引起注意。
只要伺候她的下人足够谨慎,嘴巴足够严,她就能在张家享受到相对性的自由。
陈子轻叠着元宝跟在邢剪后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站在用来作灵堂的正厅,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
从进园子到现在,他没有见到彩夫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园子犹如坟墓,只有彩夫人一具尸体。
陈子轻停下叠元宝的动作,状似好奇地问邢剪: “师傅,彩夫人的贴身丫鬟不给我们讲讲她生前喜好吗,这样我们怎么给她的棺材做彩绘啊?"
音量不大不小。
带他们来的小管事听见了,解释道: "彩夫人如今没有贴身丫鬟。"
"那别的下人呢?"
"彩夫人进附以来,一直只有一个陪嫁丫鬟翠儿照顾她起居,前段时间翠儿犯错让她赶了出去,老爷要给她安排新的下人,她没要。"
小管事浮于表面地悲痛道: “如果她没回绝老爷的心意,有个下人陪着她,兴许就不会发疯癫了。"
在场的几人里头,只有陈子轻附和: “是啊。”古时候只要死得邪乎就是疯癫,官府总不能登记上“邪乎”二字。
小管事叫人给他们上了四杯茶,只让两个家仆在园子外面守着,以防他们有吩咐。管琼将两个大花圈立在正厅一处: "小师弟,别东张西望了,早些忙完。"
“噢噢。”陈子轻收回打量的视线,他把手上的元宝叠完,拿了带来的一捆松枝冬青解开,挑出一些给花圈做点缀。
邢剪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块黑木牌,他用左手假肢撩起右手宽袖,手持毛笔就要挥洒笔墨。
陈子轻第一件见邢剪写字,他站旁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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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你压着木牌。"
邢剪满面肃容,他在小徒弟蹲下来,两只各安在木牌一侧后,利落地写了一个“尊”字。陈子轻脱口而出一声呢喃: "不是瘦金体啊。"
这个字的笔锋洒脱,形似瘦金体,细看却又有区别,而且看得越久,区别越大。邢剪沉声: "你在叨叨什么,去把你大师姐带的那一摞纸拿给我。"
“我马上去!”
陈子轻看着邢剪写了近十副挽联,义庄按副论价,大户人家只要没指定数量,义庄就尽量多写,有油水捞。
“前面写的可以挂起来了,你去给你大师姐打下手。”邢剪赶走傻愣愣地蹲在旁边看挽联的小徒弟。
一脸不满意他字迹的模样,看着烦。
陈子轻去帮管琼挂挽联,他站椅子上,管琼递给他,不一会就挂了好几副。
挽联一挂起来,灵堂的氛围就有了,凝重又哀伤。
陈子轻擦着摇晃的挽联去外面,呼吸呼吸清净的空气,有家仆抬着尸体过来,他忙去接应。
“贤弟。”
陈子轻循声望向竹林,孙梁成立在那里,边上是小管事,想必是对方领他来的。
"孙班主。"陈子轻走近打招呼, "你来看彩夫人?"“我和她不相识。”孙梁成眉眼温和如画, “我为你而来。”
陈子轻垂眼理了理裤腰带子,关于昨晚私自溜走的事,他想了好几种对策,最后还是照实说了。"我猜到是这样。"孙梁成的言语中透着理解宽容, "你平安回去便好。"
陈子轻郑重表达歉意: “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曾。”孙梁成的目光从他头顶掠过,笑道, “你先忙,改日我去义庄和你聚会。"
末了又道: “我这几日都在张家,你有事可以来这里找我,忙完了空闲了,没事也能来,我带你四处逛逛。"
“那行。”陈子轻回头,邢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两眼凶狠地瞪着孙梁成的背影,被他发现后,面色一板,重重哼了一声。
陈子轻一头雾水地追上去: "师傅啊。"
邢剪提着他走: "灵堂是庄肃之地!你好好说话!"
陈子轻双脚离地,布偶一样被邢剪提在手中: “知道了知道了。”尽管他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没好好说话,莫名其妙。
“小师弟,你又惹师傅生气了?”魏之恕在供桌前摆放祭品,瞥了眼耷拉着嘴角的少年。陈子轻不答反问:“长明灯什么时候点?”魏之恕连蜡烛都没点,忙得很: “你急就自己点。”
“我不点。”
陈子轻瞧瞧彩云的尸体,她穿着和昨晚的那身衣物躺在停尸板上面,脸朝上,背也朝上,头身还是反着的。
而且她的眼睛没闭上,就那么瞪着,谁看她,她就瞪谁。很疹人。
陈子轻迟疑道: "师傅,是不是要把尸体的脖子扭正?"邢剪回了两字: “你扭!”
陈子轻不想,但他要锻炼自己,他鼓起勇气去碰尸体的脖子,无处安放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
耳环上面。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始终心神不宁,他在灵堂确认过了,彩云的那对耳环就是他买的,不止图案相同,一只耳环上的兰花有个角做工不圆润。
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彩云,张老爷的小妾,昨晚离奇死亡的彩夫人,真的就是秀才放在心里头的姑娘。Buff叠满了的感觉。
日常任务二的地基已经不是在摇晃,而是裂了,无法阻挡的开裂。
陈子轻不敢贸然把彩云的死告诉秀才,可是纸包不住火,一旦秀才去乡里,张家死了个小妾叫什么彩夫人的消息就会飘到他耳中,他早晚都会知道。
先瞒着吧,秀才还没从分手的打击里走出来,他那脆弱的身心哪能迎接更大的暴击。
陈子轻想得挺好,人算不如天算,他喂猪的时候见到黑狗狂吠,忙不迭地跑去了秀才家里。入眼是晕倒在地的秀才,掩面抽泣的小丫头。陈子轻福至心灵: "你是翠儿?"
翠儿停下抽泣拿开手,肿成核桃的眼睛望过来,她的眼里有戒备,也有疑惑。
“我是秀才的好友。”陈子轻弯腰去捞秀才,冲门口的阿旺道, "你去猪圈,帮我看着猪仔吃饭。”
黑狗甩着尾巴跑了。
>翠儿见状,一张圆脸上布满不可思议: "畜生如何能听得懂你的话?"
"狗很有灵性的。”陈子轻把秀才搬到草席上,给他盖上被褥, "翠儿姑娘,这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
翠儿再次抽泣起来,前些日子夫人以她做事不利处罚她,并不顾她的哀求,毅然决然地赶走她,叫她滚出平江县,刻薄地说此生都不想再看到她一面。
那时她觉得那不像她认识的夫人,她们主仆多年,情同姐妹,夫人怎么能那样对她,寒她的心。
夫人是不是看了别的夫人陪嫁丫鬟爬老爷床,就以为她总有一日也会爬,便在反目成仇前让她走呢?
夫人是那么浅薄的人吗,她不是啊,况且她心有所属,对老爷没有一丝感情。
翠儿捋不通就没离开乡里,这次她通过张家共事的姐妹得知夫人死了,死得蹊跷,她怀疑夫人当初察觉到有人要害自己,为了保护她,才把她赶走的。
是她自作多情也好,她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来找夫人的情郎,她想跟他商量怎么给夫人报仇..…
哪知夫人的情郎一听到她不在人世的消息,就晕了过去。
这个秀才太没用,指望不上了,夫人的仇,她要自己报,她已经决定改头换面重回张家。翠儿擦掉眼泪调整情绪: “曹秀才无法接受我主子离世的事。”"这我知道。”陈子轻起身站在她面前,试探道, “我是想问,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翠儿并不想透露。
陈子轻挠挠脸: “我是义庄的伙计,你主子的脖子是我亲手扭正的,她的灵堂是我跟我的师傅,师姐师兄一起布置的,到她出殡那日,我可以多给她叠元宝……"
翠儿猝然开口: “我主子不是疯癫,她是被害死的。”
陈子轻摆出错愕之色: "她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很多人看着,没人害她。"
"不对!她就是被害死的!"翠儿失控地尖叫了声就平息下来,她朝少年行礼, "告辞。"
陈子轻在原地思索,一个正常人惊悚的发疯自杀,除了撞鬼中邪,确实也可以是人为加害,他有例子。
彩云三日后封棺下葬,到那时候,他看
看就知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秀才。
陈子轻原先顾虑自己沾染的尸气会不会影响到秀才的气运体魄,现在顾不上了,他怕秀才想不开,不得不留下来守夜。
秀才深陷梦魇,他醒不过来,意识不清地念着怨着: “她欺骗我,我再也不见她,再也不见,今世,来生都不会再见。"
陈子轻听到后半句,眉心无意识地拧了一下: “秀才,你……”
"你和彩姑娘好上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张老爷的小妾?"
秀才回答不了,他沉浸在自己黑沉沉的世界,自说自话: “原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错了啊——”
秀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听得人心里难受,又无能为力。陈子轻问哪里错了,秀才只说错了,反反复复地说。
大概是人死了,他才明白从前在乎的看重的一文不值,没什么比阴阳相隔更残忍,活着就好,只要活着。
命运总在你失去后,提醒你。
夜里,陈子轻等到秀才安睡了就顶着黑眼圈给自己打地铺,他躺下没一会,旁边多了一双脚,差点让他吓得心脏骤停。
黑狗呢,没在外面看门吗,破屋多了个大活人,它都没叫一声,擅离职守啊这是,明天给它喝白粥。
“师傅,你来就来了,怎么不说话?”陈子轻忍不住抱怨。邢剪立在他的地铺前,神情和体型都拢在阴暗中:“你要在秀才这睡多久?”
"罢了。"
邢剪转身离去,他没多久便回来,将手上的枕头扔在小徒弟肚子上面: “到里面去。”
陈子轻人都懵了: "你你你,你要睡我的地铺?"
小徒弟不往里挪,结结巴巴很吃惊,他说话期间,肚子上的枕头被他一下一下往上顶。邢剪蹲下来,把呆瓜拎到里面,往空位上一躺。
背心触及小徒弟留下的温度,实在算不上烫热,却让他后心肌肉紧绷着淌下汗来。小徒弟还是他拎过去的姿态,平躺着,四脚朝天,像小乌龟。邢剪哈哈大笑: "老幺,你怎么这么逗!"陈子轻:"……"你更逗。
他探身瞧一眼熟睡的秀才,躺回去小声说: "师傅,你怎么到这
来睡了啊?"邢剪没给答案,而是颇有气势地问: “我不能来这睡?”
陈子轻撇撇嘴,吞吞吐吐道: “我之前有好多个晚上想让师傅收留我的时候,你说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床上有别人,在你屋里打地铺也不行,你睡觉不能听见第二道呼吸声,觉得闹心。"
邢剪面色漆黑地背过身去,好生生的翻什么旧账,真不讨喜!
陈子轻的手肘撑着草席起来点,下巴离邢剪的肩头一两寸高度,含糊的吐字声响在他耳边: “师傅,所以你这回是怎么……"
邢剪耳根发红: "喝水打翻在床上,被褥潮了。"
"那你可以去我跟二师兄那屋啊,我平时躺的位置刚好空出……"
小徒弟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罗里吧嗦没完没了,邢剪突然翻身,大手整个盖住小徒弟的小脸蛋,将他的碎碎叨叨捂在掌心,糙着一张老脸吼。
"师傅就想跟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