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钟主任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大叔正想张口,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钟主任,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这个女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开门后也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着。
大叔一时楞住了,没有说话,他刚从钟主任的家里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只有钟主任一人,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的?
"请问你是……"大叔客气地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大叔在这时候有些紧张起来,更是后悔回来了。
"你是钟主任的亲戚吗?"大叔再次询问,语气也变得干巴紧绷。
又过了一阵,女人终于说话了,只见她一字一顿,毫无情感,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说话。"钟—明—的一妻—子。"
"什么?"大叔怔住了,钟主任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哪来的妻子?
"对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刚刚忘里面了!"大叔的心几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转身,她醒目的红色外套下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绑着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铜铃。
铜铃的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当大叔看着这个铜铃时,顿时心头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
这种铜铃,他曾经在乡下老家见过,印象非常深刻。这是给死人用的,结阴婚才会绑的铜铃。
想到这,大叔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红色衣服,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他再也不敢拿什么手套,当场便狂奔逃离开去。
女人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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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声带像生了锈的链条,她极慢地说:“我一是—你一的—妻—子。”
钟明心想,这是哪来的疯子!虽然他不打女的,但他能给轰走,他眼露厉色:"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直一都一在,只一是一你—见一不一到一我。"
女人说着,低垂的脖颈咔嚓咔嚓作响,她一点点地抬起了头,两只血红的眼睛对着钟明,灰白的嘴巴向两边划开,像是在笑着说:现在你能见到了。
钟明大骇。
女人把手伸进红衣服里面,掌出红纸:“这一是一我一们一的一生一辰一八一字。”
目
腕上铜铃发出瘳人的脆响,女人将红纸递过去:“你—爹一妈一跟—我—爹—妈一对—过一了,说—我—们一合一适,我—们———起—过。"
“我不喜欢你,我会跟我爹妈说!”
不假思索地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钟明耳边骤然死寂,两秒后有唢呐声,敲锣打鼓声,哭喊声,他魁梧的身子震了震,两眼发黑地冲出了家门。
陈子轻上了楼没有回宿舍,他又下来了,就在楼梯口坐着,有个同志出来抽烟被他抓了个正着,以为烟要被没收,却被他要走了一支。
两人各抽各的,没有扯闲篇。
水塔那边隐约有哭声,陈子轻眼皮一跳,他让同志赶紧回去睡觉,自己朝着哭声的方位靠近。是个男的在哭。
闷在喉咙里,不知道是有多痛苦。
陈子轻硬着头皮关切道:"同志,你这是……"
近了,脑子里有了能对得上号的人,他快步过去蹲下来:"钟明!"
钟明没有回爹妈那儿,不敢回,他跑回了厂里,摔在地上起不来。陈子轻把他扶起来,搀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的头破了,血水流到眼睛里,犹如血泪。
陈子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钟明弯下腰背痛哭,嘴里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陈子轻不拿着“孙二是领头人之一”这个信息试探了,就听他自言自语。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远尘封。
钟明说我当年中了
你的激将法,死板地带头组织的抗议,拉电线搞破坏是孙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们干,后来孙二拉上了白三。
陈子轻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头怎么还有原主的事呢。
陈子轻从善如流地忏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来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钟明的哭声停滞了几秒,"名单上没有你,可是你的年纪……"陈子轻说:“我是后面走的。”
钟明不问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我一被激就犯浑。”钟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大力扣着头皮,扣得发红出血,“事故不是因为我们吧。”
陈子轻没有发出声音。
“轰——”
天边有雷电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钟明的脸上,将他崩裂的恐慌照亮。下雨了。
钟明扑通跪下来,他对着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许久,膝盖磨着地面转向陈子轻:“拉个电线不至于的,是不是。"
陈子轻的头上身上很快就湿了:“是不至于,有别的原因。”
钟明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什么原因?"
"电路老化。"
钟明喃喃:"仅仅是电路老化,哪能沾满两页纸……"
陈子轻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因素。”必须是几样加在一起,才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他们在院子里淋雨谈话的功夫,二楼西边走廊的电被拉掉了,黑了一块。
陈子轻的嘴角狠狠抽了起来,钟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着呢,这个时期的拉断电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景象重现。
"别告诉我妹。"跪在地上的钟明候然说了一句请求。
陈子轻没答应。马强强还在的时候说他跟钟菇住在一条街上,钟菇竟然说不清楚地址,没去过。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我跟你去。"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夏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比现在年轻很多。"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
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这回却说:"汤小光,你别叫我小名了。"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厂里忙忙碌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整个厂里都知道了。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各车间更换机器设备。
老机器换下来了,附带的原料也一并换了,有人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计划着偷一点掌出去卖,先藏宿舍或者哪儿。
七月半这天,李科长操办了一场祭奠大会。
工会组织搭了一个简单的会台,两边的架子上垂着两幅巨大的挽联,这就是会场了。会场的前方支着几个花圈,中间摆着许多的纸钱和纸扎的元宝。
由于现场的工人很多,大家各自小声谈论着,场面有些嘈杂,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李科长正拿着讲稿走上了会台。
"喂喂!&#3
4;李科长掌着话筒,简单地试了下音,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会场。"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李科长看了一眼台下。"今天是当年化工厂那场火灾的祭奠大会,逝者已去,我们万分悲痛……"
“我要说他们的牺牲,是每个家属心里不可磨灭的痛和悲,是千千万万的工人集体的损失,同志们……"李科长语气一顿,十分郑重地说道:“我希望同志们都能够牢记教训,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李科长的讲话一结束,祭奠仪式就开始了,工人点燃了会场中央的花园和纸钱,大火烧得通红,活跳的火焰让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工人们分批上去鞠躬哀悼,他们胸口带着白花,看着燃烧的纸钱,表情肃穆。
陈子轻是跟宗怀棠,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一起去的。他没有心不在焉,很虔诚地做完了祭拜。
尽管他五分钟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最迟五分钟,不会再往后拖。
宗怀棠借着直起身的功夫,在陈子轻的耳边落下一句:“等祭奠仪式结束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子轻蹙眉,那怕是来不及。
"什么东西啊?"他听见自己不自觉地问。
宗怀棠颇为神秘地对他挑了下眉毛,他撇了撇嘴,行吧,那就再拖个几分钟。不差这么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后面刮来,嗖地往前钻跑,无数的纸灰飞扬起来,带着余烬向着整个会场蔓延。
"咳咳……"有些工人连忙捂着鼻子,他们咳嗽不止。很多纸钱的残片落到了工人的肩膀和头顶。
"轰隆隆……"就在工人忙着拍落身上纸灰的时候,一阵巨响传来。
在火场中,一座巨大的纸扎房子倒塌了,熊熊的火焰顿时如炸开一般,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向附近的工人,引得他们大叫着慌忙后退。
现场工人炸乱作一团,李科长连忙冲上台,抓着话筒大喊着:“秩序!请保持秩序……”
"呼……"
风变大了,烧着的火焰登时黯淡颤抖,纸灰好似黑雾,以可怕的速度扑向所有人。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遮住口鼻向外围逃去。
>会场祭奠的混乱景象让这些本就心中忐忑的工人立刻惊恐起来,当有人第一个带头逃离之后,剩下的人也紧跟着逃跑,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回来!都给我回来,仪式还没结束——”喇叭里李科长大声喊着,想叫回逃散的人群。
最终大会还是完成了,住厂里的各自回宿舍,住家里的各自回家。
夜色昏暗,湖面漂浮着散不去的迷雾,犹如闭塞的白色围墙,把人隔绝在一个幽冷而孤独的空间里。
天上没有月亮。
靠近湖边的道路上,钟菇正用力地踩着自行车,神色焦急地向着家的方向赶去。她边骑车边张望,四周雾色茫茫,入眼的除了曲折的道路,就是路两边永远相似,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草。
"沙沙……"
路边的杂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钟菇头皮一紧,她凝神看向草丛的方向。
冷风中,野草微微摆动,什么都没有,钟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从参加了祭奠仪式之后,她的精神便高度紧张,甚至有点疑神疑鬼。
她一手骑车,一手伸进口袋,握了握一直装在口袋里的大蒜,饱满的大蒜头让她升起一股结实的安全感,大蒜底下是黄符。
"咔咔咔……"
自行车的链条可能有些生锈了,随着钟菇的踩动,链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这幽冷寂静的夜里,刮擦声幽幽地回荡着,就像是指甲刮动着铁皮,令人很不舒服。
冷风吹起钟菇的齐耳短发,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苍白,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回家,甚至她已经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像大部分工人一样,直接住在厂里。
今晚让她哥想办法给她申请一个地儿过夜也行啊!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装着一小袋纸钱,这是祭奠仪式用剩下的,钟菇舍不得扔掉,于是就用袋子装好,准备带回家里。
钟菇一直全力地骑车,腿肚子上的肌肉有了疲软的迹象,车速逐渐放缓。
她已经骑了很久,离家也已经不远了,这会儿湖上的雾气开始散去,露出宁静的湖面,荡漾的湖波近似母亲的抚摸,轻轻地推向岸边。
雾气还没有完全散掉,残留的点点雾气飘在湖面上,如同给静谧的湖面披上了一层神秘
的面纱,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钟菇被优美的湖景给感染了,连心情都变得平静而空灵起来,她不由得下了车。
反正就快到家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钟菇站在湖边看着眼前凄迷月色下,寂寥而宁静的湖景,她有些痴醉了。"好美的湖景啊……"
钟菇控制不住地感叹,可接着她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那就给自己也烧点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