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子轻的意识消失,再恢复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面前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饭。
陈子轻没见过陆与庭小时候的照片和录像,可他见到小孩的第一眼,就确定那是陆与庭。
即便小孩只有一双眼睛是蓝色的,其他看不出陆与庭的轮廓。
陈子轻跑过去,发现陆与庭碗里是很稀的粥,准确来说是一碗米汤里混着一点点米粒。
桌上就一盘腌萝卜。
陈子轻见陆与庭捧着碗喝米粥,心头一
酸,你怎么没说你小时候这么穷啊?
陆与庭穿着不合身的衣裤,袖子长,裤腿也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把米粥喝完,舔了舔碗边,小心看了眼那盘腌萝卜,抿抿嘴,没有夹一块吃。
陈子轻心都要碎了。
那腌萝卜一看就臭臭的,咸咸的,他家陆与庭竟然还不敢夹来吃。
陈子轻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想着回去一定在花园挖一块地种萝卜,给陆与庭腌萝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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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不能离开陆与庭,只能在他身边待着。
这里是Y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偏远得很。根据陈子轻的发现,陆与庭的父亲是陆家的众多私生子之一,他母亲会点驱鬼的招数。这也是陆父娶她做妻子的原因。
陆父做着哪天被陆家接回去,认祖归宗的梦,到那时,他就可以通过从妻子那儿学到的东西,在陆家面前证明自己。
然而这时,陆家根本不会给陆父这种所谓的私生子一个眼神。
陆父也什么都没学会,连个最基本的符咒都画不出来。
在陈子轻眼里,陆与庭的父亲不思进取,母亲贫苦哀愁,而他自己严重营养不良,瘦瘦小小一只。
父亲白天一大早就以一副“要去干大事”的姿态出门,晚上才回来,兜里比脸干净,连半个铜板都没有。
他母亲摆烧烤小摊,他就蹲在边上帮忙削土豆,自己多削一些,母亲就可以少削一些。
陈子轻忍了忍,忍不住地说:“你的手不酸吗,歇一歇啊。”
“哐当”
陆与庭手里的刮皮刀掉在地上,他那小身板哆嗦起来,小脸煞白,颤抖着惊恐大叫:“鬼啊!!!”
陈子轻:“……”
逗死了。
陆与庭小时候竟然怕鬼。
陈子轻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小陆与庭脏兮兮的脸上落满泪水,心里揣满沉甸甸的酸涩。
陆与庭白天让鬼吓到了,晚上不敢一个人睡,他抱着枕头去父母的房门口,手几次抬起来,几次放下去。
连敲门都不敢。
陆与庭坐在门外的地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陈子轻凑近听,才听见他说的是,“别害我……别害我……”
“不害你。”陈子轻无声地说。
陈子轻陪陆与庭在门外待到后半夜,房里传出砸东西的声响,好像是他父亲要喝水,让他母亲出去倒。
就这么个事。
不多时,房门从里面打开,陆母看见门外的儿子,脸上的愁云惨淡顿时就被她藏起来。
“庭庭,你不在房里睡觉,坐这儿干什么?”
陆与庭说了白天发生的事。
陆母听完就送他回房间,在床边轻轻拍他身子,哄他睡觉,等他睡着了才走。
陈子轻坐在陆母坐过的地方,借着月色看熟睡的小陆与庭。
隔壁隐隐约约有说话声落入他的耳中。
“
庭庭不是会撒谎的小孩。我明天早点出摊,在那里给孤魂野鬼烧点纸。”
“纸不要钱?活人都要吃不上饭了,还管鬼?”
“可是不烧纸,我怕那鬼魂会缠上庭庭。”
“那就直接把鬼驱掉!”
“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不一定能送走,况且驱鬼也要买黄纸和……”
“黄纸我不是前段时间才买了吗,怎么又没了,让你给吃了?”
“我一天到晚在外面那么不容易,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
“……睡吧。”
“睡睡睡,就知道睡,成天这个那个破事,睡个屁睡!”
“……”
“他妈的,大的小的没一个让老子顺心!”
“等老子回了陆家……”
后面的声音陈子轻听不清了,他拧着眉心:“陆与庭真倒霉,有这种爸爸。”
他妈妈也倒霉,嫁了那种只会在家里横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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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陆父陆母又发生了争吵,确切来说是陆父一个人在那吼叫,陆母轻声细语的,不和他飙音量。他像是狂躁症,吼声震耳欲聋。
陆与庭蹲在门后捂住耳朵。
陈子轻在他旁边蹲下来,伸过去双手,拢上他捂耳朵的手,拢了个空,没碰到他的皮肉骨骼。
然而陆与庭应该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整个人一颤。
还是怕。
不过陆与庭这次没有发出惊叫,大概是发现……他是个好鬼。
“没事的。”
陈子轻重复了一句,“没事的。”
他一遍遍地说着,陆与庭始终不言不语。
……
陈子轻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没事的”,命运之手依旧勒住了陆与庭的童年。
陆父满身酒气地从外面回来,眼球暴突,神情癫狂狰狞,他把家里砸得稀烂,拎着把菜刀,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踹门。
当陆父踹开陆与庭的房门时,陈子轻眼皮直跳,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尽管他知道这是陆与庭的过去,所有都是定局,他改变不了。但他还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冲上去阻挡。
提着菜刀的陆父穿过他身体,他听见一声小动物遭受剧痛的惨叫,回头就见到地上有一条血淋淋的小腿。
也算是见过不少血腥场面的陈子轻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力气被抽空,眼前一阵晕眩。
陆与庭躺在床上,膝盖处的砍伤不断往外渗血,很快就把他的床被染红,他已经叫不出来,发不出声音了。
陆父把他拖过来。
陈子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他再次冲上去,把生平会的所有恶毒的话和难听的话都说了个遍,于事无补。
陆与庭另一条小腿也没保住。
那两条小腿被陆父扔到楼下,被几只野狗叼走了,他拿着菜刀继续乱砍,边砍边咒骂陆家没选他,选了别的私生子早晚会后悔,他
发了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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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父清醒过来以后,既没道歉也没痛苦,他怪妻子为什么不看好小孩,为什么要在他犯病的时候出门。
为什么不把菜刀收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为什么不及时给他买药。
还怪孩子为什么不去外面玩,为什么连个玩得来的朋友都没有,为什么不跑。
大部分是妻子的错,小部分是孩子的错,他自己没有错。
陈子轻跟陆与庭说:“不是你妈妈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你们没有错。”
陆与庭双眼紧闭,没有一点反应。
……
家里没钱带陆与庭去大医院治疗,只能找那种小诊所。
陆父为了不担责任,也为了不听妻子的叹气声,不看儿子的凄惨状态,以有门路做生意为由去了外地。
陆与庭的妈妈背着他走过一条条潮湿狭窄的巷子,为他找看起来有点实力的老大夫给他医治,花光了身上的积蓄。
失去了两条小腿的陆与庭没假肢,也没轮椅,他去哪就靠爬行。
起初妈妈出摊的时候,会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他越来越不爱说话。
妈妈不知从哪弄来一辆小推车,拉着他去出摊,他又回到了帮妈妈干活的日子,只是同样不怎么说话,就算是说,也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不会哭,不会笑,呆呆的。
陈子轻穿越过来,眼泪流了不知多少,眼睛一直是核桃样:“你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闷不闷啊?“
陆与庭利索地削着土豆。
陈子轻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唠唠叨叨:“陪我说说话呗。”
陆与庭把削好的土豆放进盆里:“没有想说的。”
“怎么没有,你可以说说今天的太阳怎么样,风怎么样,你的腿怎么样?”
陆与庭一连削了好几个土豆才说:“不知道。”
陈子轻不禁感到愕然:“不知道?
“嗯,都不知道。”
陈子轻怔怔地“啊”了一声,拉长了声调:“不知道啊……”
他的视线无意间瞟向小孩有点不自然的大腿,闻不到气味的他却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腥臭,声音瞬间就紧了紧:“你的膝盖是不是感染了?”
陆与庭一僵。
陈子轻说:“你把裤管撸上去,我看看你的腿。”
陆与庭比之前更瘦的小脸绷着。
陈子轻确定陆与庭的小腿感染了,只有陆与庭一个人听得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的存在,他没办法触碰这里的任何物品,包括陆与庭这个人。
所以他不能通知陆与庭的母亲。
其实通知了也起不到做大的作用,那个女人已经快到极限了,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心理。
无力感涌上心头,陈子轻想,陆与庭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按上假肢呢……
要等他长大吧。
离他长大还要好久,他还有很多的苦要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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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与庭两个膝盖都发炎了(),他妈妈找来信得过的老大夫?()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倒酒精给刀消毒,就那么将他烂掉的皮肉挖去。
整个过程中,陆与庭没哭一声,叫一下。
倒是他妈妈哭成了泪人。
陈子轻跟陆与庭说,我是很厉害的鬼,我可以把你爸爸带走。
陆与庭枕着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枕头:“你带不走,你是个没能力,只会唠叨的小鬼。”
陈子轻撇嘴:“……谁说的,我会的可多了。”
陆与庭不说话了。
陈子轻费心找话题,找了好几个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就在陈子轻挫败地打算去窗边蹲一会的时候,小孩说了话。
他说:“哥哥,你走吧。”
陈子轻一顿,有生之年竟然会听到陆与庭叫他哥哥,他有点晕:“什么?”
陆与庭的眼睛没睁开,睫毛长长翘翘的:“你是想要我的身体吧,可我已经没办法走路了,我这样的身体你要了有什么用,你去找一具健康的身体吧。”
陈子轻无措地结巴道:“我,不是,我没有……”
陆与庭说:“不一定要体质差的才能借尸还魂,还可以是刚死的,你不会的话,我让我妈妈帮你。”
陈子轻哭笑不得:“我没想要个新身体。”
陆与庭的睫毛抖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看向旁边虚空:“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陈子轻在心里说,我回来看看你。
哪怕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不好,我看了会难受。
可你怎么比我预想的还要不好呢。
陆与庭忽然说:“你哭了?”
陈子轻撒谎:“没有。”
陆与庭确定地说:“你哭了。”
“都说了没有!”
“你为什么哭?因为我吗。”陆与庭歪了歪小小的脑袋,“觉得我可怜?我不可怜,我虽然没了腿,可我还有妈妈,我不可怜。”
说不可怜的小孩没几天就在夜里抓着护栏一点点爬上去,楼下吹上来的风扑到他脸上,他说了什么,陈子轻听清了。
他说的是:好想从这里跳下去啊。
陈子轻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陆与庭不会的,他会活下去,会变得很好,认识我,和我相爱。
尽管陈子轻知道陆与庭不会轻生,他还是说:“跳下去和我做朋友?“
“那不一定,”陈子轻和小孩讲残酷的现实,“兴许你一断气,就会有鬼差拖着链子过来把你带走。”
“而且我最不喜欢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放弃生命的人了。”
陆与庭坐在护栏上,脑袋低低地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风有点大,你不冷吧?”陈子轻打喷嚏,“我都冷到了。”
一个鬼说自己冷,多搞笑。
陆与庭没笑他不诚实,只是问:“你的家在哪里?”
陈子轻神秘兮兮:“我既
() 不属于这城市(),也不属于这星球ㄨ()_[()]ㄨ『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我来自外星。”
陆与庭终于露出符合这年纪的一点特征,他扭过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外星?”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玄幻故事吧,宇宙大到你无法想象,很多科学家都解不开的谜题。”陈子轻试探地说,“我是从一个叫天蓝星的地方过来的。”
能说出来,没有被禁止。
陈子轻笑着说:“那是个很美的星球,你长大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陆与庭摸了摸掉漆的护栏,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抓住,反反复复:“远吗?”
陈子轻说:“很远。”
陆与庭的脸上尽是茫然:“那你为什么穿过那么远的路程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个叫陆与庭的小朋友,我来看看他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一听就是忽悠人的。
陆与庭不说话了,他在护栏上坐了片刻,怎么爬上去的怎么爬下来。
陈子轻看他爬回床上,靠坐在床头拍打衣服裤子上的灰尘,状似随意地打听:“你的星球是哪三个字?”
“天空很蓝的天蓝,”陈子轻认真地说,“和你眼睛一个颜色的天蓝。”
陆与庭摇摇头:“我的眼睛不是天空的颜色,是玻璃珠的颜色。”
玻璃珠很廉价,几毛钱一个。
陈子轻张了张嘴:“谁说你的眼睛是玻璃珠的颜色啊,明明就是天空,别人的话你不要听,你听我的就行。”
小孩的呼吸好像重了点儿。
陆与庭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陈子轻趴在床边提醒他说:“你鼻涕都出来了。”
陆与庭垂着眼睛,一说话就能听出浓重的鼻音:“不用你管。”
噢,小时候不止是个爱哭鬼,还是个拧巴鬼。
陈子轻心都要化了:“把鼻涕擦擦啦。”
小孩死犟,就是不擦。
“行行行,不管你了!”陈子轻装作生气地转过身就要走,余光瞥见一只小手向他这边伸过来。
自然是碰不到他衣服的。
陆与庭把手缩回去,用袖子把鼻涕擦擦,还有意无意地把脸朝向陈子轻的方向,给他看自己的鼻涕都擦掉了,很乖。
这么乖的陆与庭,长大后那么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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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个小时后,陈子轻感应到时空仓的能源变化,他把陆与庭叫醒:“与庭小朋友,哥哥我要走了。”
陆与庭翻了个身:“哦。”
就一个字,问都不问的,一副不在意的表情。
“我不是去投胎,是回家,你把身体养好,多吃饭,多喝水,多晒太阳,小腿没了可以按假肢,你长大了赚钱就能买了,到时候你跟正常人看起来没两样,真的,我不骗你,等你长大那会儿,假肢的技术比现在还好。”
陈子轻临走前告诉他:“对了,家里放带刺的植物,会让住在里面的人发生矛盾。你让你妈妈把阳台那几盆丢掉,换没刺的养。”
黑暗中,陆与庭的后脑勺对着他,声音很小:“跟植物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哪都会吵架。”
陈子轻唉声叹气,隔行如隔山,驱鬼跟风水之间不是相通的。
不然,陆与庭的妈妈应该会顾虑到这点,不在家里养好几盆长刺的盆栽。
当然,这也只是陈子轻的单方面猜测。
也有可能是她知道,却觉得夫妻感情不会因为几盆植物就变亲密。
陈子轻把手放在陆与庭的头顶,做出摸了摸的动作,他这一趟穿越过来的时间有限,很多事情都没法说出来。
但愿他回去了,就能看到陆与庭摆脱儿时的梦魇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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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不知道他离开后不久,陆与庭和他妈妈有了一段谈话,他说:“妈妈,你教我学道术吧。”
“庭庭,你胆子很小,怎么学?”
“我想学。”陆与庭一下下,不知疼地抠着手心皮肉,又说一次,“我想学。”
等那个哥哥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想看见他的身体,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头发是长的短的,眼睛是大的小的,皮肤是白的黑的。
还有天蓝星,我也想去看看。
如果那里真的和哥哥说的一样好,我希望我能在那里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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