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不要紧。”
尹萝手法轻柔,专注地望着裴怀慎,“现在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医师说公子失血过多,且得昏迷几天,娘子有心,公子会高兴的,只是切不可勉强。若娘子不适,务必告知婢子。”
尹萝将帕子放回盆中,抬首,对她略显疲惫地温和笑了:“好,多谢你。”
尹萝坐在床前看着面色惨白的裴怀慎。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此人真是可怕。
能从市井间脱胎换骨,就该知晓他的狠心决断。
明珠照耀出光即便再柔和莹润,也是冷色调,将裴怀慎这张失血过多的脸衬得更惨无人色。
“烛火晃人眼。”
这点讲究尹萝是知道的,尹家都不大点灯,除非是挂在外面图彩头,“可有不必烛火却似烛火的光?”
婢女简单应下。
然后拿来了幻纱绸,在每颗明珠外都结结实实地绕了一圈。
尹萝:“……”
你,我……算了。
谢惊尘拿幻纱绸写字,裴家拿幻纱绸缠明珠,你们能成为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
暖光之下,裴怀慎瞧着就好多了。
尹萝无事可做,便盯着他发呆,久而久之昏昏欲睡。旁边有一张小榻,尹萝撑不住便去睡了。
……
“怎么让她在这里睡?”
“娘子情深意重,守着您不肯离去。”
“医师给她瞧过了么?”
“瞧过了,娘子并无大碍。”
沉默一阵。
最开始的那道声音又道:“跟在她身边的人都换一拨。”
“是。”
往后是愈发低的细碎絮语,穿插着些许熟悉的词汇,尹萝便是在这等氛围下过渡到苏醒。
对话声立即停止。
尹萝睁开眼,正对上裴怀慎晦暗莫名的视线。
屋内只余他一人。
“……你醒了?”
尹萝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去请医师。”
裴怀慎喊住她:“不用。”
他又道:“过来。”
尹萝在床边的凳子上原样坐下。
裴怀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擦眼不用帕子,下意识说自己去请医师……在外流落十数年,世家嫌她不够大家闺秀,难道是她自己愿意走失的么?
深夜在此,哪里是情深意重,担忧外面不安全才是真的。
她要是不这样警惕,流落的日子,早该被人生吞活剥了。那滋味裴怀慎再体会不过。
所以才不忍,看她无端陷入身败名裂的死局。全盘计划被打乱,等候着暗中窥伺者的下一步,对谢惊尘的担忧,对她不可避免同时存在的警惕与审慎,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值得人这般对付……
太多了。
思绪纷杂、关注太重,如今一看见她,便几乎只能看见她。
裴怀慎自觉陷入了自我思虑过重的陷阱,近来少见她,脑海中重现她挡在身前的景象,挥之不去。
“你在这里守着无用。”
裴怀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左颊处有一道划痕,颈窝处还有一道,“回去睡,没事了。”
医师说,她身上有七道划痕。
尹萝迟疑着,面露忧色:
“你真的没事么?”
“有一种把戏,不必什么珍稀奇宝,能让人的血看起来仿佛流不尽。”
裴怀慎看似另起话头,“你幼时是否不够机灵,没发现这么好的法门?”
尹萝看着他的脸色,觉得这事全然不如他说的如此
轻松:“你这会儿都只能躺着了。”
“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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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后的这短暂时间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口吻轻快而低微,“出手这般狠辣,沉不住气,注定要输得更快。”
尹萝调整了下姿势,用左手抵着支撑力:“裴玉成?”
“想你不算太傻,果然猜到了。”
尹萝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
“演戏累了,正好休息几天。”
裴怀慎望着床顶,百无聊赖地一心二用数着纹路,难得想同人多说些话,“他千方百计地使绊子,我要是出面解决多没意思。既然我占着真少爷的名头,就得物尽其用地吓吓他,好让他知道,我只要是我,他便永远赢不过。”
这话乍听不算什么,最末那句越想便越可怕。
“你那番话说得倒是很有气势,不过……不帮人挡是最好的。倘若非要挡,别用胸背,心脉所在最难挽回。”
裴怀慎停顿两息。
尹萝以为他要问那些淬了毒的针和她自己做的小机关,这点她权衡的时候都考虑进去了,并不怯问。
说不定能靠着暴露此事再刷点信任值。
裴怀慎却道:
“怎么不跑?”
这氛围无端地好,某个瞬间重叠如友人的秉烛夜话。
尹萝慢吞吞地道:“我想过可能是假的,又怕是真的。”
“……”
裴怀慎侧首再度看向她,“是我没有同你身边的婢女护卫交代清楚,明日你就能见到新的一拨人了。”
“他们既不清楚内情,何必换了?”
尹萝并不赞同。
裴怀慎的表现相当漠然:“做不好该做的事,就当让位。何况我仅仅是换了人,若留下他们,这次风平浪静,下次就会对你更懈怠。”
尹萝问:“还有下次?”
裴怀慎的目光又收回去了,并不说话。
尹萝又觉得困了。
听人轻声说话在夜间尤为催眠。
她找出一块牌子,递过去,好让裴怀慎看得更清楚:“这个牌子,是我在草丛里捡到的,是你的么?”
很普通的一块木,磨损得厉害,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久”字。顶端有个小孔,应该是曾经串着绳子,却不慎遗落了。
裴怀慎只看了一眼,手臂险些抬起来。
“哎——别动!”
尹萝压住他的动作。
裴怀慎道:“是我的东西。”
“你说,我给你就是了。”
尹萝把木牌塞到他手里,“要是伤口再崩裂,可不是休息几天的事了。”
裴怀慎指尖蹭了蹭木牌上的刻字。
这个刻字……不像是成年人的手笔。
哪怕是字不怎么好看的成年人,刻出来也不会这般稚拙。
尹萝不禁
() 问道:“这是什么?”
裴怀慎静静地道:
“是一个人的墓碑。”
“?!”
尹萝惊讶不已,脑中闪过诸多猜想。
裴怀慎闭上眼,呼吸渐趋平稳,摆明了不打算继续交谈。
尹萝不自讨没趣,起身回自己院子了。
走的时候悄然关了门。
门扉合拢。
裴怀慎睁开眼,眸色清明。
这是他自己的墓碑。
小时候不认识字,被“父母”卖了以后取的是个贱名,偶然听见人家学堂里夫子唤学生的名字,觉得别人的名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么好听。
他平时不走这条路,只是今日拿柴去换番薯才绕了路,怕错过了这次再没有机会,就在院墙外等,等着学子们下课,求那个名字好听的人给自己也取一个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吗?谢谢你大恩。”这句文绉绉感谢人的话是他听大人们说的。
“啊?你没有爹娘取名吗?为什么找我啊?”
“……我的名字不好听,我想换一个。”
那人问他叫什么。
他说了以后,那人笑了好一会儿,说:“我的名字是祖父和父亲想了一个多月才取的,翻遍了典籍古书呢!要取一个像我这样的是不成了,我看你也用不上这么好的名字,嗯……那你叫‘久’吧,再配上你的姓,取意长长久久,也算是个好兆头啦!”
裴怀慎问他这个字怎么写,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姓。
那人在地上划出字形。
裴怀慎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这个事是很不一样的,他赶紧拿出一块平整些的板材,用石子一笔一划地刻上去了。
这样便不会遗忘了。
“你的字好丑啊。”
那人说。
裴怀慎却很宝贝地捧在怀里,对他再次道谢。
他后来长大了走南闯北,慢慢地混出些名堂,别人大多叫他“阿九”。他没有特意更正,当年的那块牌子仍随身携带着,石子刻印磨损后便用刀遵循着凿了一番。
无名无份,没有背景,要往上爬是免不了浴血,风险过大时他就握着这个木牌,想:
想来是无人替他安葬立碑,他自己早早准备着。即便死了,也不会是没有名字。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发现,其实他是叫阿久的。
-
裴怀慎在家休养的日子,于尹萝而言,只能用日益人憎狗嫌来形容——
受伤之前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反倒是他见天地喊尹萝过来,架势大有重复先前尹萝一日二问他人在何处的风范。
可那会儿尹萝又逮不着他的人!
尹萝觉得裴怀慎纯粹就是为了解闷和拖人下水的恶趣味。
他伤的是右手,很多事都不能做,对着账本就是看一看,根本无法动手。
每每这时,裴怀慎就会幽幽地看尹萝一眼。
尹萝:“……?”
补汤是一式两份,医师说尹萝跟着喝没什么问题,就成了每日午间的固定项目。
“快喝,凉了效果不好。”
裴怀慎一边翻看密信,一边催促着尹萝。
尹萝无语凝噎,默默盯着他面前那碗压根没动的补药,眼神强烈谴责: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裴怀慎显然没有相对应的羞耻心,大大方方地视而不见,一封接一封地扫着密信。
【谢惊尘】
裴怀慎手一顿,点开。
内容不长。
裴怀慎看见“结魂珠”这二个字,眉心深蹙着,看了看尹萝。
尹萝瞪了他一眼。
“……”
裴怀慎往下看,指尖凝住。
结魂珠在裴家。
那么。
谢惊尘要来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