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瀛的视线定格在尹萝耳侧,惊愕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克制住了也免不了由表情泄漏一二。
变作缠枝莲花的玉色饰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谨遵礼节,从昨晚至今不曾放肆地打量过尹萝,是以到现在才发现这东西居然在尹萝身上。
尹萝察觉到未曾很好掩盖的视线,下意识地往鬓边碰了碰。
法器并未呼应。
谢瀛略微松了口气:还好,兄长没糊涂得直接把护身法器送出去。
谢蕴同样惊讶。
她刚才在那么近的地方看过嫂嫂了,完全没注意到这枚化作耳饰的护身法器。
谢瀛匆匆落子,以掩盖失态:
“该嫂嫂下了。”
尹萝看着棋盘故作沉思状,愣是没等来只言片语,随手把棋子放了个位置。
——你们不要说到一半就沉默,这样会憋死人的啊!
黑白子交错落下,留有的空隙逐渐缩小,隐有急躁,一手比一手快。
谢惊尘归来,棋盘上已杀了十几手。
“兄长。”
谢蕴小声唤道。
她看出阿瀛的心神乱了,往后几步看似步步紧逼,实则是越掩盖便错的越多。
反观嫂嫂,迫切之下甚有急智,最后三手围杀将成,要吞掉左下角的一片小黑子。
谢惊尘轻声回应:“嗯。”
他看向尹萝,后者显然意识到接下来这一手的重要性,收起了散漫。
“啪——”
落子声略重。
尹萝绷着的手腕骤然松缓。
其势已成。
谢惊尘目光移至棋盘,眸色渐凝。
“你回来啦。”
尹萝欲起身,被谢惊尘不轻不重地按住肩头。
她面露疑问。
谢惊尘眼睫垂落,遮蔽眼底阴翳:“你接着下。”
谢蕴自觉走开,去到谢瀛身边观战。
尹萝下砸了都没这么想离席,有种欺负小孩子的感觉,尤其是谢惊尘回来后,谢瀛肉眼可见的紧张了。
放水?
恐怕谢瀛更宁愿堂堂正正地输吧。
尹萝权衡完毕,该怎么下就怎么下。
“嫂嫂不必让我。”
谢瀛开口道。
尹萝道:“我并未让你。”
谢瀛看看兄长,兄长盯着棋盘,眉目沉沉,错觉般不快。
这几步棋全然不如前三手,兄长不会看不出来。
谢瀛抱着劝诫兄长的任务而来,但真要看到兄长为下棋而对尹萝生怨,又感觉很怪。
正如下棋被放水,这等近乎挑拨离间的方法,也令他不屑。
“此局是我输了。”
谢瀛将指间棋子放回棋盒,“一步错步步错,颓势无可挽回。”
再继续下去,也不过是强撑着拖延。
尹萝看他一眼,不像是因为放水这事赌气,便也放了棋子:“不算我赢,算你兄长的。”
这先天的好局势是谢惊尘留下的,要她来下估计到不了这等全面压制的地步。
侧首,去看谢惊尘。
谢惊尘的表情却称不上愉快,也非生气,只是一种宛若凝滞的静,不见些许颜色。山雨欲来前拉至满弓的紧绷弓弦,周遭屏息,连空气流速都变缓。
尹萝心内轻轻一突:
不是吧,下个棋这么严重?
我的水平就只有这样,早跟你说了的。
她灵光乍现的那一手,自己都没想到,在她的棋史上几乎可以单拎出来称赞了。
“再下一局。”
谢惊尘轻声道。
尹萝看了眼天色:“我该去计先生那里听学了。”
“……”
尹萝注视着他,略歪了歪脑袋:“嗯?”
谢惊尘直起身,背在身后的右手无声收紧:“……去吧。”
棋能见人,钻研深者一眼便明。
尹萝的棋风不大明显,但确确实实,有计如微的影子。
如此藏匿于布局神韵间,非一日之功。
谢惊尘记起那日,她以沈归鹤为托词,犹犹豫豫地牵出与计如微的渊源,以不相熟的姿态掩盖了真正想见的人。
她的心到底还能装下多少人?
有半妖血誓在前,他们对此事应是心照不宣,故而他不曾特意提起,免她为难。
如今半妖与萧玄舟皆离去。
单单一人,便无法令她满足么?
萧玄舟离去前,在他心上放下的那颗种子,双方都心知肚明既是阳谋,也是阴谋。
一朝获得机会,毒种突破而出,迅速长为遮蔽心间的大树。
她究竟是生性多情,还是……
放浪。
-
尹萝离去,谢惊尘看着无心再下棋。
谢瀛识趣地叫走谢蕴。
“你怎么不提醒我,护身法器在嫂嫂身上?”
走远了,谢瀛问她。
方才他险些没掩盖住失态。
“……我没注意到。”
谢蕴低眉,瞧着脚下的野草。
谢瀛不解:“你与嫂嫂在旁边玩了那么久,颇为亲近,怎么会注意不到?”
即便没有嫂嫂这个名头压着,男女有别,他行为受限。阿蕴和尹萝同为女子,不必顾忌才是。
谢蕴沉默少许,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嫂嫂很漂亮。”
谢瀛:“?”
所以?
谢蕴视线游移,继续沉默。
谢瀛:“……”
后知后觉地懂了。
好荒谬。
谢蕴欲言又止,还是道:“嫂嫂无法以灵力修炼,身子又不好,兄长将护身法器放在她身上,也是应当的。”
谢瀛潜意识赞同这个道理,
只好转了个话锋:“我们才来不过一日夜,
你也看到了,兄长是如何寸步不离地守着嫂嫂。难道兄长一辈子都要困在她身边吗?”
尹萝不能修炼、体弱多病不是罪,世间多少无法问道的人,然而若她换一重身份,要成为谢家大公子的妻子,就不行。
谢蕴面色黯然,行了段路,细声细气地反驳:“可兄长愿意的。”
谢瀛哑然,又道:
“他是谢家大公子,凡事便不能只看他愿不愿意。”
……
“我当你今日不敢来了。”
计如微玉树临风地站在盆栽前,又在倒药。
和昨日的不是同一盆。
挺懂可持续发展。
尹萝拿出自己的小本本:“为何不敢?”
计如微唇角微挑:“炼器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尹萝:“……”
我以为你要说情仇恩怨,你反手给我一张口头试卷。
“炼器需引气,气通灵台。”
尹萝勤勤恳恳地答了半个钟的题。
不说梦回高考吧,多少是可以媲美模拟考了。
计如微听她答完最后一个问题,自言自语:“不算笨了。”
尹萝问道:“先生以前教过弟子吗?”
什么叫“不算笨”。
她这明明是很聪明而且刻苦!一晚上就消化而且背下来,你以为这是纯靠运气吗!
计如微压根没教过人,拿自己当范本,自然觉得全天下都是蠢材。
“教过一个。”
计如微喝了口茶,润过了嗓子,语调也慢腾腾地缓了,叙说的口吻悄然变化,“她太懒了。”
这是尹萝预料之外的答案。
她想到了那本《计如微生平》,里面说计如微有个深爱逾命的女子。
毫无道理的联想。
计如微神色恍惚,被勾起了某种回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就是因为太懒了……所以那么不中用。”
尹萝抬眸看他。
从未听过他这般语气,骄矜睥睨尽消,含混着叹息而轻微的责难,尾音囫囵吞没在难解的情绪中。
或许,那个女子是真的存在。
尹萝的理智在挑出漏洞:如果真有,沈归鹤没可能不告诉她。要是沈归鹤都不知道,计如微为什么可以对她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人道出痕迹?
可面对眼前的计如微,她的理智撼动不了感觉——
一定有那个人存在。
“咳咳!”
计如微偏过头,低首压抑着咳嗽。
一手握拳抵住唇,一手抬起,制止尹萝可能的动作。
“没事。”
他皱着眉,宛然确凿厌烦了,“想起她就生气。”